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除了有三百裏六百裏八百裏的加急驿馬,還有極其便利的車船交通,文人墨客與青樓佳人相互吹捧,王公貴族卿相百官都樂在其中,連當今官家都是風流才子式的皇帝,并沒有太多能夠瞞得住的秘密。
其實本朝開國之後的數十年裏,杭州根本算不上風華傾國的文化大城,說起風流典故,當屬京都汴梁和江甯蘇州等地,隻是經過了幾十年的發展,杭州俨然迎頭趕上。
在這等情況之下,一個杭州第一才子的名聲,足以讓東京和江甯的才子佳人爲之側目。
而蘇牧自打真正出道,雖然刻意保持着低調,但仍舊有着不少的佳作傳世,若說天下何人不識君,到底有些過分,但在東京和江甯,蘇牧之名确實是無人不知的。
慢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鵲橋仙,也不提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的水調歌頭,更不需低吟淺唱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須紅袖來扶我,單說他那極富戲劇性的傳奇經曆,就足以讓人津津樂道。
一個杭州城不學無術混吃等死的三流纨绔子,在青樓裏爲了一個三流紅牌花姑子與人争風吃醋大打出手,還被逼到以遊學爲由出去避風頭的程度,與東京那些能把天捅個窟窿的浪蕩子相比,莫說上得了台面,就是桌底下人家都不讓你鑽。
可遊學途中遭遇賊匪,奇迹般生還,回來之後便脫胎換骨,非但成爲杭州第一才子,還在杭州保衛戰之中聲名鵲起,成爲堅守和挽救杭州城的主力團成員,創建錦鯉營,利用火器頑強抵抗,終于獲得杭州百姓的一緻尊崇。
然後劇情又急轉直下,這位大英雄竟然又被方臘的僞朝冊封爲天光大國師,成爲了頭号叛徒的代名詞。
之後又有消息斷斷續續傳來,無非都是一些左右搖擺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有說蘇牧是忍辱負重,厚積薄發,伺機從内部擊垮叛賊的孤膽英雄,有說蘇牧根本就是欺世盜名的反複小人。
無論哪一種都言之鑿鑿,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蘇牧仿佛又回到了起初那種毀譽參半的狀态,愛戴他的人視他爲一代傳奇,嫉恨他的人則從不吝惜對他的诋毀和謾罵。
也正因此,當蘇牧爲救一個盲女,格殺數十大焱軍士,最終力竭被俘的消息傳開之後,大焱方面再次沸騰了起來。
朝廷發動大軍平叛以來,可謂一路橫掃,從潤州一路打下來,連重鎮要塞杭州都輕松拿下,方臘也滾回了大本營。
隻要童貫不發生腦中風腦進水之類的突發情況,将方臘叛賊剿滅殆盡,隻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兵家都說窮寇莫追,以免狗急跳牆,童貫是恨不得立馬結束這場平叛,趕緊滾回北方殺遼狗,但畢竟掌兵這許多年,性子也變得有些謹慎,于是決定讓大軍在杭州休整一段時間,将杭州穩定下來,消化戰果,避免方臘反撲。
杭州老百姓對戰争已經産生了一定的耐受性,适應能力也不差,朝廷光複杭州,百姓自然喜極而泣,處處呈獻普天同慶大快人心奔走相告的歡慶畫面。
許多人更是壺漿箪食喜迎王師,文人們彈冠相慶,杭州很快又恢複了生機與活力。
生活安穩下來之後,人們也開始關注關于蘇牧的消息。
這是一個物質并不算匮乏的年代,相反,縱觀古今,大焱都可稱得上商業經濟最爲發達,物質文明冠絕天下的朝代。
吃飽穿暖自然想找樂子,在這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年代,文人始終引領着消遣和時尚的潮流。
而文人士子也是老百姓們心裏最大的向往和念想,但凡小有餘慶的家庭,有哪個不想培養出一兩個讀書人?
也正是這樣濃郁的文化氛圍之下,區區一個文人能夠引發的影響,便足以讓人匪夷所思。
蘇牧與杭州百姓的羁絆實在太深,無論是褒是貶,他的名字早已深入人心,在即将塵埃落定的故事裏,蘇牧的處境,便成爲了最牽動人心一件事情。
若他隻是一名尋常武将,哪怕他力挽狂瀾,拯救整座杭州,或許也隻是昙花一現,很快就會消失在衆人的視野之中,連談資都稱不上。
可蘇牧不一樣,他是杭州第一才子,曾經杭州文壇的面子,曾經撐起杭州抵抗叛軍的中流砥柱,詩詞傳遍天下的一個大才子。
若他真被釘死在叛徒的位置上,這将是所有杭州人的恥辱!
他們可以承受叛軍的壓榨和羞辱,他們可以在戰争之中掙紮求生,但如果蘇牧是被冤枉的,以緻于整個杭州都蒙羞,這是他們決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此時的蘇牧并沒有被囚禁起來,童貫方面甚至還撥給他一所住處方便養傷,對于雅绾兒也秋毫無犯,甚至讓軍中最好的大夫給他們療傷。
童貫也算是文化人家庭出身,他本身就是靠着給官家搜羅各種書畫詩詞才有了今時今日的地位,但他隻是個宦官,一輩子跟文人的身份無緣,所以對文人其實并沒有太多的好感。
文人武将相互看不起,明争暗鬥由來已久,文人看不起武将不學無術,生怕他們用武力亂國,裂土封疆,武将見不得文人矯揉造作,将廟堂搞得烏煙瘴氣。
但有一種人,他們既讨厭文官,又痛恨武将,嫉妒男人,又唾棄女人,這種人就是閹人。
童貫就是一個閹人,而且還是閹人之中成就最高的一個,雖然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心底卻有着永遠存在的自卑感。
他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在青樓楚館風流快活,縱使再富貴,也缺失了男人最重要的一部分享受,所以他将這部分欲望,轉嫁到了千秋武功之上。
對于立志想要收複燕雲,異姓封王,史書留名的童樞密而言,一個蘇牧,還不足以入得他的法眼,更不值得讓他區别優待。
蘇牧之所以能夠得到這麽好的待遇,一來是他的事情還需要調查,二來則是宋江等一衆武将給他求情。
童貫既然沒有将蘇牧放在心上,這種事情他也就放手交給手底下的人去安排了。
這日午後,陽光靜好,宋江結束了軍議,便來到了蘇牧的住處。
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他确實打從心裏不喜歡蘇牧,甚至有些嫉妒蘇牧。
不是因爲蘇牧那大才子的名聲,也不是他爲杭州所作的一切,而是因爲蘇牧奪走了他僅剩不多的那些弟兄,這個蘇牧甚至是燕青的同門,讓燕青棄盧俊義而去,更不消說柴進朱武花榮等人。
他嘔心瀝血地經營着梁山,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被朝廷诏安,給兄弟們一條好出路。
或許很多人都覺得他根本就是個狗才,但他心裏很清楚,雖然大焱的軍隊已經腐朽不堪,但文風鼎盛國家财力雄厚,造反最終絕不可能當上皇帝。
他們也沒有當皇帝的心,他們造反,最終的目的隻是想被诏安罷了。
說起來這也得益于太宗皇帝的募兵制,這位雄主登基之後,将唐朝沿襲至今的府兵制,大刀闊斧改成了募兵制。
所謂募兵制,通俗一點來說就是,在水旱災年,百姓無以爲生之時,由朝廷出面主持,将災民都收編入軍隊,讓他們當兵吃糧,爲國家出力,或墾荒屯田,或練兵修邊,這樣他們就沒有機會去造反。
太宗皇帝對自己的這條國策非常自得,嘗與人言:“募兵制的好處在于,在造反時,有亂兵而無亂民,在災年時,有亂民而無亂兵。”
總而言之,不管怎麽折騰也不會出什麽大事。
當然了,募兵制也有着極其嚴重的缺陷,是導緻大焱今後三冗問題的罪魁禍首之一,直接加劇了大焱軍隊的腐朽,加速了大焱皇朝的衰敗,不過這些都是後話,這裏也就不表了。
總之,得益于募兵制和太宗皇帝的傳統,大焱境内的造反勢力其實都渴望着招安,除了方臘這種自覺擁有翻天覆地之力的枭雄之外,其他大小山寨,無一不是爲了得到朝廷的招安。
宋将處心積慮,兩頭不讨好,甘願背負忠于朝廷而失義于兄弟的罵名,最終促成了招安,可以說他是成功的了。
但弟兄們并不買賬,因爲朝廷根本就沒有給予他們想象之中的那種榮華富貴,而是将他們當成走狗和炮灰來使喚。
哪怕沒有蘇牧,或許弟兄們遲早也會離心離德,棄他而去。
可他還是忍不住去妒忌蘇牧,因爲燕青等人确确實實爲了救他,而潛入到杭州去冒險。
自己一手拉扯起來的弟兄們,就這麽棄他而去,并不顧生死去救蘇牧這樣一個人,宋江又如何能忍受?
但他已經習慣了口是心非道貌岸然,心裏越是嫉恨,表面上就越是要友好,所以他主動爲蘇牧争取優待,讓蘇牧放下了戒心。
看着眼前并不是很大的宅子,宋江與看守的衛士寒暄了幾句,冷笑一聲,臉上的陰險狠辣很快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而後輕輕踏入了蘇牧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