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人人敬仰的大謀士,一如既往地将最好的住處,讓給了軍中拼殺在最前線的将士們,自己則住在有些簡陋的民宅裏。
尋常的小院有很多,簡陋的民宅也不少,但他卻選擇了這一處,因爲這一處民宅的主人,此刻正與他對坐着。
方七佛将手中的書卷輕輕合上,而後動作輕柔地摩挲着書封,将書籍放回書櫃原來的地方。
他走到書桌前,坐在椅子上,拈起那支小狼毫,似乎在想象書房主人平時讀書寫字的情景。
“你就是在這裏,謀劃了那些事情?”
他擡起頭來,直視着書桌另一邊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臉色很蒼白,剛換的袍子又被鮮血浸潤,滲透出斑斑血迹。
蘇牧咬了咬牙根,身上真的很疼啊,疼得他都沒太多力氣回答這位大軍師的問題了。
方七佛沒有因此而惱怒,隻是笑了笑,給蘇牧倒了一杯熱茶。
蘇牧接過茶盞,一口熱茶入腹,這才緩解了許多,微微點頭緻謝道:“謝謝。”
方七佛有些愕然,随後又有些釋然,這個年輕人果然有着一股讓人印象深刻的氣質,他沒有因爲自己饒了他的命而道謝,反而因爲一杯熱茶,向他誠摯地道謝了。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打量着這個年輕人,平淡,卻又有些不太真實。
他的臉仍舊有些稚嫩,但眼睛卻很深邃,有着超乎年紀的滄桑。
這是杭州第一才子,寫出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寫出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須紅袖來扶我,寫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寫出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這是改進和推廣發揚了月餅,使得這種風雅小吃風靡整個皇朝的雅士,又是囤積糧草,被整座杭州城百姓罵臭了的奸商。
這是勾結綠林人士,禍害宗親的無良子,卻又是帶領着杭州守軍,利用火器打了唯一勝仗的大英雄。
在蘇牧的身上,有着太多不同的标簽和印記,有着太多不同的身份,毀譽參半都不足以形容杭州百姓對他的兩種極端看法。
但在方七佛看來,在這個暖洋洋的早晨,這個與他對坐飲茶的,不像能謀善斷,運籌帷幄的謀士,也不像風花雪月吟詩作賦的風流雅士,更不像舞槍弄棒殺人如麻的莽夫,他就隻是個尋常的年輕人,低調而内斂。
這給了方七佛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蘇牧所做的這一切,雖然都出自于他的想法念頭,雖然都經過他的謀算策劃,但對于他來說,隻不過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更多的時候,他更像一個閑散的道人,冷眼看着紅塵俗世,深刻又冷漠。
方七佛沒辦法想象,這種眼神會出現在一個隻有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上,這就是他對蘇牧的第一印象。
他拿起蘇牧房中的那根洞箫,饒有興趣的把玩着,甚至将眼珠子放到箫口處觀察。
“這就是讓喬道清和石寶吃了大虧的突火槍?”
面對方七佛的提問,蘇牧嘿嘿一笑,指着洞箫尾部的觸發機括道:“小心一些,引爆了會崩爛你半個腦袋哦。”
方七佛呵呵一笑,揭穿道:“雖然我對火器沒有太多研究,但也知道需引燃火繩才能夠點火,我讀書少,你可不要騙我。”
最後一句還是蘇牧的口頭禅,爲了能從蘇牧這裏得到更多信息,方七佛不知不覺竟然用了這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
果然,這句話似乎觸動了蘇牧的好感,他笑着朝方七佛解釋道:“火繩确實要緊,若能改造防水火繩,那麽下雨天都不必擔心受潮了,可惜火槍真正的靈魂所在,是火藥,而非火繩。”
“爲何?”方七佛似乎真的來了興緻,不過還是下意識将洞箫放到了一邊,箫口對着窗外。
蘇牧敲了敲茶杯的邊沿,方七佛略帶歉意地續上熱茶,才聽得蘇牧繼續解釋道:“因爲火繩也需要填充火藥,就這麽簡單。”
“确實,呵呵。”
看着淡然喝茶的蘇牧,方七佛竟然沒有給他灌輸反抗精神的洗腦沖動,反而隻是想平平常常跟這個年輕人聊聊天。
“你不打算殺我吧?”沉默了很久,蘇牧主動開口道。
“這個得看情況,你知道,有時候我也做不得主,畢竟你殺了包道乙,又殺了他的兒子,他可是我大哥的結義兄長,也可以說是我大哥的大哥。”
方七佛随意地解釋,蘇牧倒是笑了:“斬草務必除根嘛,你懂的啦。”
“呵呵。”
面對方七佛的呵呵,蘇牧撇了撇嘴:“軍師,你知道在我的家鄉,呵呵是用來罵人的,所以如果你不打算羞辱我的話,盡量不要呵呵可好?畢竟我對你很有好感啊。”
方七佛微微一怔,但很快搖頭一笑:“我又不喜歡男人,要你的好感何用之有?”
“哈哈,沒想到大軍師如此幽默,你就沒想過我喜不喜歡男人?”蘇牧促狹地朝方七佛眨了眨眼睛,頗爲挑逗。
方七佛面色一僵,問道:“何爲幽默?”
蘇牧才想起,幽默一詞或許在這個朝代有着不同後世的含義,想了想又解釋道:“家鄉話啦,大抵是諧趣之意。”
見方七佛不接話,蘇牧又主動問道:“既然軍師不想要我的屁股,那麽敢問軍師,想要的到底是哪樣?”
蘇牧沒有問他想要什麽,而是想問哪樣,那麽就說明,他清楚方七佛有所求,而且心裏也有了好幾種選項,隻是不知道方七佛眼中,自己的籌碼到底哪一樣更有價值。
這裏面也含有一種談判的意思,因爲蘇牧的要求很簡單,隻有一個,那就是陸青花,而他也隻想用自己的一樣東西,來換取陸青花生存下去的權力,而不是任由方七佛漫天開價。
簡單的一番對話,看似尋常,卻又不經意間透露出了他的底線在哪裏。
方七佛不由歎息一聲,他不是因爲蘇牧的底線和籌碼而歎息,是爲蘇牧的聰慧而歎息。
他打從一開始就認識到了蘇牧的價值,認識到了蘇牧足以與之匹敵的智謀。
所以當厲天閏爲首的一群武将要将蘇牧斬首示衆,甚至連大哥方臘都極力支持這個提議之時,他硬撐着所有壓力,将蘇牧給保了下來。
因爲他自認爲與蘇牧是同一類人,他們擁有着同樣的考量方式,他們都一緻認爲,一個或者的敵人,比死去更有價值。
他也不打算給蘇牧讨價還價,因爲他知道,蘇牧的底限是一樣籌碼,如果他提出兩個要求,那麽得到的隻不過是蘇牧折中成兩半的一樣東西,倒不如實實在在提一樣要求來得劃算。
讓他全心全意奉獻一樣東西,總比他三心二意爲你做很多事情,要來得踏實,也隻有方七佛和蘇牧才懂得其中的對比。
他确實想要留住蘇牧,并納爲己用,而且希望蘇牧能夠真心實意爲他所用,哪怕是用陸青花來交換,也是值得的。
所以當蘇牧主動提出這個問題,也就等同于蘇牧選擇了讓步,因爲談判桌上,主動開口的那一方,必定是被動的那一方。
方七佛摸了摸桌上的洞箫,意思已經足夠明确。
杭州從來不是他的終點,也不是方臘的終點,杭州隻不過是聖公軍出征的起點!
杭州是基地,是大本營,他們要依托杭州,繼續北上,讓朝廷感受到他們的怒火!
圍攻杭州之時,雖然他們看到了守軍的悍不畏死,看到了大焱朝仍舊氣數未盡,看到了大焱百姓仍舊有着對朝廷的忠誠和氣節。
但他們也看到了聖公軍的決心,也看到了聖公軍那無限的未來,更看到了聖公軍無法掩蓋的軟肋和命門。
是的,聖公軍的意志堅不可摧,甚至能夠用死亡來當沖鋒的戰馬,但他們對城池和堡壘,卻無計可施。
他們缺少攻城的器械和策略,缺少攻城的各種新戰術和新工具,而毫無疑問,蘇牧研制改進的火器,無疑爲方七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不誇張的說,蘇牧的火器,讓方七佛覺得比整座杭州城,都要有價值!
因爲杭州城是他們的起點,就像那突火槍的槍體和炮管,聖公軍的軍士和他方七佛,可以是突火槍的火藥,但蘇牧,卻是點燃突火槍的那根火繩!
如果蘇牧真的願意用火器的技術,來交換陸青花,那麽聖公軍的未來,将是北上之路上,一座座舉手投足便可攻破的城池!
有了火器,他們将不再爲攻城掠地所困擾,隻要制造出足夠規模的火炮,他們便不再需要用人命去填每一座城池,繼續北上便不再是夢,打下整座大焱朝,便不再遙不可及!
這樣的一個蘇牧,又讓方七佛如何舍得?讓厲天閏等人斬首示衆以報仇雪恨?
簡直就是笑話!
一個蘇牧的價值,哪怕用十個包道乙都交換不來,他甚至想問問自己的聖公大哥。
大哥,你是想要一個結義兄弟,還是想要一座江山?
那個人人急欲斬首示衆的小子,是殺死你結義兄弟的元兇,但同樣也是能夠讓你坐擁江山的人,難道這麽明顯的事情,隻有我方七佛一個人看得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