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兩邊慢慢亮起來的燈火,流民營之中生起的火堆,看似脆弱,卻又堅強而固執地抵抗着黑夜的侵蝕。
披着一條灰色大氅,用葛布胡亂包住頭臉的石寶,有些失神地漫步于街道之上。
城市仍舊在慶祝着今日的勝利,連流民營也都得到了官府額外的接濟口糧,大鍋裏甚至熬着整個冬天都沒能見過的肉幹湯。
石寶對此視若無睹,他的心中還在思索着師尊撒白魔對蘇牧的評價。
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天,但他自認爲已經很了解師尊的脾性,對于師尊而言,堂堂大光明教法王,手底下十數萬教衆,朝堂之上的三品大員都不一定比他風光,他又何須屈尊纡貴去贊賞一個杭州的狗屁才子?
石寶知道,這是師尊對他的勸導,因爲他雖然在師尊的羽翼之下避難,卻不願歸降于蘇牧手下。
思來想去,石寶也想通了許多,他已經敗在蘇牧手下三次,換一種說法,他已經欠了蘇牧三條命,難不成自己臉皮真的要比孟獲還厚?
在杭州,甚至在更遠的南方或者北方,很多人或許都沒有聽說過蘇牧的名字。
可又有多少失意的情郎會暗自神傷而吟出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又有多少癡男怨女執手相望而想起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更有多少人仰望明月,含着微笑期盼着,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是的,很多人都以爲蘇牧是才華橫溢不世出的杭州第一大才子,可石寶很清楚,方七佛也很清楚,對大局對天下,有思想,有考量的人物,都很清楚,蘇牧絕不僅僅隻是一個大才子。
從這場戰争未開始之前,蘇牧就已經在做着未雨綢缪的事情,哪怕被人各種嘲笑,他都隻是固執地堅持着。
直到今時今日,他的籌謀終于一點點發生作用,并開始讓他的朋友,他的敵人,他的嫉妒者都知道,現在他們是在依靠着蘇牧當初被嗤之以鼻的籌謀,才能夠生存下去。
或許很多人跟石寶當初的想法是一樣的,隻覺得蘇牧不過是運氣好,蒙對了方臘會起事,隻覺得蘇牧出身好,能夠用蘇家那偌大的家底給他揮霍。
可石寶現在知道,哪怕方七佛站在蘇牧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夠做得更好。
起碼有一點,他沒有蘇牧這般洞徹人心。
是的,無論是收服喬道清還是撒白魔,無論是結交鄭則慎還是劉維民,蘇牧都一針見血地看到了他們心中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或許論起謀算之道,蘇牧并非方七佛的對手,但若說到對人心的微妙把握和觀察判斷,方七佛卻遠遠比不上蘇牧。
起碼蘇牧知道借用撒白魔來收服他石寶,而石寶在方七佛麾下之時,這位大軍師卻從來沒想過他石寶到底想要些什麽。
江湖人豪氣幹雲,大不了大碗喝了酒,大吼一句,跟着大哥混,吃香喝辣,再大一些便是跟着大哥打拼,将來拜将封侯,封疆裂土雲雲。
可每當石寶要睡覺之時,他總會下意識地摸一摸自己的左邊胸膛,告訴自己,直到現在,心髒還是跳動的,他又安全完好地多活了一天。
别人都不知道,撒白魔并沒有教導石寶太多東西,他隻是讓石寶安心睡了三天,讓他睡覺之前摸一摸自己的心口,然後告訴他,多活一天,你就賺到了,因爲從你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是危險的,最終的命運便是死去。
誰活得最長命,誰就是最大的赢家,這就是這個朝代的生存哲學,很幸運的是,石寶早早領悟到了這個道理,也正是因爲撒白魔告訴了他這個道理,他才能夠活到今時今日。
念及此處,石寶感覺一下子輕松了起來,雙腳便像踩在了雲朵裏,就像挑着三百斤的擔,走了三天三夜,終于放下了擔子那般輕松。
他咧嘴苦笑,臉上的刀疤扭曲起來,有些猙獰,卻并不醜惡。
石寶轉身,想要回去,沒防備之下卻撞到了一名書生的身上。
那書生一身的窮酸味,隻剩下一雙眸子格外的深邃,如星塵,如古井。
書生的懷裏抱着很多文書,這麽一撞,文書都飛落到泥濘的街道上。
那書生沒有惡語相向,甚至連看都沒看石寶一眼,仿佛那些文書是他的長命燈,是他放在閻王爺桌案上的長生簿。
他不顧髒污,跪倒在地上,慌慌張張地撿拾那些文書,心疼地用袍子内裏的襯衣來擦拭文書上的污迹。
石寶認得這名書生,因爲當初他爲了行刺蘇牧,曾經吩咐宋知晉将蘇牧徹底調查了一遍,知道這名書生是蘇牧成爲第一才子之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邀請到府裏的人,這人應該叫劉質。
劉質的雙眸布滿了血絲,他已經五天五夜不眠不休,處理這些文書,便是他的作戰方式,文案是他的戰場,紙張是他的盾牌,硯台是他的駿馬,狼毫便是他的戰刀。
這些文書确實是長生燈,是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守軍們的命,上面沒一個名字,都代表着一個父親,一個兒子,甚至一個祖父,代表着杭州城内千百個破殘家庭裏,所缺失的那一塊,一個名字,便是一條命,也正是因爲文書上這些名字,因爲這些犧牲,杭州城才能堅守到今日。
“誰說漢家男兒已淪落?誰說我大焱男兒已經被脂粉味吸幹了鐵血與骨髓,被水一般的美人兒榨幹了血性與鬥志?”
想到這裏,劉質的心中生出滿滿的自豪感,隻是懷裏的木質書箱越來越沉,他眼中的世界也晃動得越來越厲害。
就在他精力不濟,即将軟倒在地的時候,一隻岩石般的臂膀,輕輕将他扶了起來。
“你累了。”
“無礙的,百無一用是書生,某等也便剩下這點用處了...”劉質看着眼前的刀疤男子,直以爲這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勇士,心裏也充滿了敬佩。
石寶能夠感受到這書生眼中的敬佩,于是他不由分說便接過了那書箱,不容置疑地說道:“我送你。”
劉質微微一怔,而後朝石寶拱手作揖道:“那便多謝了。”
石寶冷哼了一聲,似乎有些看不起劉質這算腐的做派,隻是劉質早已見慣,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走了一段,劉質的腳步輕浮了起來,石寶便停下來,解下腰間的酒囊,遞了過去。
劉質稍稍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接過酒囊,一口烈酒下去,辛辣的熱流從喉頭一直燒到肚腹,整個人都溫暖了起來,雖然被嗆得淚涕橫流,但精神卻好了許多,臉色都紅潤了起來。
“男兒便該喝這等烈酒!”劉質也不知是故作豪爽,還是真的發自肺腑,總之石寶聽了此話,嘴角咧了起來,有些難看,但很真誠。
回複了一些力氣之後,二人終于來到了城中一處道觀前面。
大焱朝對佛家并不推崇,朝廷上下早些年還曾經轟轟烈烈做過滅佛的勾當,是故道家便成爲了人們祈福的最好去處。
事實上,這處道觀也成爲了開戰以來,杭州百姓來往最爲頻繁,人流量最大的一處地方之一。
此時道觀的前面彙聚着肅穆的人群,道觀兩側的白璧上,隐隐能夠看到一行行紅色的短文。
兩名書生正在白璧上書寫着,他們的身邊跟着雕刻的匠人,将他們書寫的紅字,镌刻在牆壁之上。
石寶同樣認得這兩個書生,因爲一個是蘇牧的兄長蘇瑜,一個是蘇瑜的好友,宋知晉的内兄趙文裴。
劉質從石寶的手中接過書箱,道了一聲謝,而後走到了石壁前,肅穆的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他們看着劉質,或者說,看到那個木箱,眼中的眸光複雜到了極點。
劉質與蘇瑜相互點頭緻意,而後從木箱之中取出文書來,分成了兩份,遞給了蘇瑜和趙文裴,而後垂手站在一旁。
“趙大魚,西河人氏,軍中保長,戰死于乙未日,英烈永存,嗚呼。”
蘇瑜和趙文裴每寫出一個紅名,人群之中便有人松了一口氣,又有人突然忍不住抽泣,或者當場崩潰,哭天搶地。
但更多的人卻已經麻木了一般,看到那個最不願意看到的名字,而後雙眼無神,口中喃喃着,似笑非笑,似哭又不哭,就這麽失魂落魄地離開人群。
直到走出很遠,才突然發了瘋一般跑回來,不顧其他人的拉扯,瘋狂地用頭去撞那石壁,仿佛自己撞死在那石壁上,石壁上紅名那個人,就會重返人間一般。
又或者,一頭撞上去,便随着那人一同去了,也就不再需要留在這個世上受苦。
這牆壁镌刻着逝去者的名字,将爲杭州戰士的英雄,留在了人間,卻也同樣帶走了生人的眷戀。
這是蘇瑜和趙文裴提出來的,從開戰以來,死在圍城戰之中的人,無論是低賤的流民或者民夫輔兵,還是焱勇軍的将士們,都能夠在這裏留下自己的名字和簡短的生平。
這是對英雄的緻敬,你可以用無名氏或者某某某的身份活着,卻不能用無名氏的身份死去,因爲哪怕這個世界再殘酷,也終将記得你爲這個人間,所做過的一些事情。
有人不太贊同蘇瑜的這種做法,也有人生怕這樣會對死者的家屬造成二次傷害。
但最終,所有人都一緻認爲,該當如此。
石寶微微眯起眼睛,看到石壁的最頂端,镌刻着一行字:“生碑拓紅名,蒼靈存烈英”。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人群紛紛散去,隻剩下一身疲累的蘇瑜。
蘇瑜見過石寶,因爲這個男人差點要了自家弟弟的性命,但他并不害怕,因爲如果石寶想要對他不利,早就已經動手了,就算自己害怕,也改變不了什麽。
于是他朝石寶點了點頭,還帶着一些些笑容。
石寶沒有理會蘇瑜,他走上前來,從蘇瑜的手中接過朱筆,在石壁上寫了兩個字:“石寶”。
一個石寶死了,另一個石寶活了。
他将筆還給蘇瑜,很鄭重地抱拳道:“謝謝。”
也不知是感謝蘇瑜借筆,還是感謝蘇瑜刻了這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