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頭的歡呼仿佛要将寒冷冬日的陰冷都驅散,守軍一個個熱血沸騰,隻覺一股熱氣從身體的最深處不斷洶湧出來,使得整個人都暖洋洋的,手腳不自覺地充滿了力量,總想發洩出來。
于是,他們将頭巾都抛了起來,看着落寞而去的方七佛和王寅,将目光收回來,集中到了帶領他們取得勝利的書生身上。
蘇牧還在看着方七佛和王寅的背影,突然發現身後的守軍詭異地安靜了下來,轉身看時,才發現所有人都用五味雜陳的難明眼神在看着他。
人群中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無聲的城頭,卻顯得有些突兀:“蘇牧…”
于是慢慢又有人跟着他輕聲喊着蘇牧的名字,雖然聲音仍舊不大,但很整齊,也很有節奏,周圍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個行列當中!
一直關注着場面的喬道清往人群之中掃了一眼,便找到了那個始作俑者,卻是一直不敢登上城頭的宋知謙!
作爲老狐狸祖師爺樣的人物,喬道清用屁股想了一下就清楚了宋知謙的意圖。
他想帶領守軍呼喊蘇牧的名字,想将蘇牧推上首功的寶座,看似一片好心,而今天的勝利也确實大部分歸功于錦鯉營。
可如果全城爲蘇牧歡呼,又将都指揮使關少平,果毅校尉孟璜和李演武等人置于何處?
蘇牧今日确實有大功,可方臘叛軍圍城以來,杭州城能夠堅守到現在,今日之前可都是焱勇軍和民團的人在死守,并沒有蘇牧和錦鯉營什麽事。
如果僅僅因爲錦鯉營和蘇牧今日的表現,就将蘇牧推上去,風頭蓋過焱勇軍包括關少平在内的所有人,那這些人又該如何看待蘇牧和錦鯉營?
難道他們這段時日來的犧牲都比不上蘇牧和錦鯉營今日的功勞?
這完完全全就是對蘇牧的捧殺啊!
喬道清能夠看得出來,蘇牧又如何看不出來?
眉頭一皺,蘇牧便不動聲色後退了一步,将與自己并肩而立的關少平凸顯了出來。
看到蘇牧的舉動,喬道清心裏也頗爲贊賞,隻是他的身份比較隐秘,不願抛頭露面,就朝同樣注意到此事的楊挺使了個眼色,後者轉身面向關少平,鄭重行了一個軍禮,而後高聲喊道:“焱勇威武!”
錦鯉營的弟兄們自然高聲附和,聲音洪亮如撞鍾,直入雲霄,那些本想跟着呼喊蘇牧名字的人,頓時被壓了下去,因爲整個焱勇軍的将士和民團的人都開始跟着楊挺大喊:“焱勇威武!”
“焱勇威武!”
“焱勇威武!”
關少平感受着狂潮一般的呼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微微扭頭,用餘光掃了一眼,見得蘇牧隻是垂手默默站在他的身後,關少平的心情也好了起來,本來心裏那一點點不悅都一掃而空,城頭附近陷入了瘋狂歡慶的感人場面當中。
殺敵一千餘,傷敵近四千,敵軍大将更是殺一個俘一個,這樣的戰績無論放在西夏邊境的西軍之中,還是北方抵禦遼國蠻子的大焱軍,都足以讓杭州守軍自傲,關少平等人想不開心都難。
更重要的是,如此一來挫敗了方臘叛軍的氣焰,使得敵人的軍心士氣低迷而不可用,又爲杭州赢得了很長一段的喘息之機。
然而蘇牧卻怎麽都開心不起來,他殺掉包道乙,放走王寅,就是爲了打擊叛軍的氣勢。
可方七佛看似親身涉險的舉動,卻又将士氣扳回來了一些,看起來危險之極,但實則他早已對雙方弓箭射程以及王寅的身體狀況乃至行走速度都計算在内。
不得不說,論起算計謀劃之道,方七佛作爲方臘叛軍第一謀士,确實有着令人發指的心性和手腕智謀。
雖然打退了方臘軍,但這就等同于一頭綿羊踢了老虎一腳,老虎是暫時退了,但你卻真正惹怒了它,接下來便是直面這隻老虎那滔天的怒火和瘋狂的報複!
關少平不是蠢人,自然能夠看得出蘇牧的擔憂,待得人群散開,紛紛收拾戰場和撿拾戰利品以及處理同袍屍首之後,他才拍了拍蘇牧的肩頭,含着微笑道。
“天無絕人之路,難得軍心士氣提了起來,就需趁熱打鐵,今夜某便在思凡樓設宴,兼之也一同去熱鬧熱鬧吧。”
蘇牧看到暗自撇嘴白眼的孟璜,不禁直搖頭,剛想開口婉拒,已經讓關少平擋了回去:“你可是今日的大功臣,慶功宴若少了你,意義何在?”
聽得關少平如此說話,蘇牧也不好拒絕,讓楊挺和徐甯清點錦鯉營,自己帶着喬道清兀自離開了。
雖然早有準備,但錦鯉營的火器并不完善,甚至可以說讓蘇牧很不滿意,今日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巨大的戰果,完全因爲方臘叛軍從未見過火器的原因。
一旦給方七佛足夠的時間,或者天氣再度惡化,火器的威力勢必大大打好幾個折扣,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跟劉維民好好策劃一番,将匠師們都召集起來。
蘇牧與喬道清默默地行走于街道之上,背影有些難言的孤寂與落寞,整個城市都在歡慶今日的勝利,而最大的功臣行走于街上,竟然無人識得,哪怕有些人認出了蘇牧,想起自己對蘇牧的诋毀和謾罵,也失去了上前搭讪的勇氣,從某些方面來說,這是極爲可悲的一件事情。
在不遠的一處小樓之上,看不清面目的絡腮胡中年人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台的欄杆上,尾指的麻繩懸着一個酒葫蘆,在半空之中蕩呀蕩呀。
他的身後站着一個神色稍顯萎靡的高大男子,男子臉上的刀疤很是駭人,卻是石寶無疑了。
讓人難以想象的是,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石寶,在這位絡腮胡酒鬼的面前,恭敬得如同第一天上學堂的蒙童。
甚至于他都不敢去接觸酒鬼的目光,隻是遙遙看着蘇牧和喬道清的身影。
“小石頭,敗給他,你不服?”酒鬼撩起遮擋在臉上的淩亂長發,少有地露出自己的眼眸,那碧綠寶石一般的瞳孔讓人驚詫至極!
如果方臘或者方七佛等人能夠看到這個男人,那麽他們肯定會大吃一驚。
他們趁着聖教主雲遊,左右光明使閉關修煉,圍攻摩尼教總壇,幾乎将這個教衆數十萬的龐然大物徹底打爛,并破而後立一般收服了絕大多數的教衆,像顔坦這樣的五行旗旗主都歸降了他方臘。
可教中地位最爲尊貴,在教主和左右光明使不在的情況下,把持着教中事務的四大法王,卻一個都沒能抓住,這也是讓方臘跳腳抓狂的隐患,更是算無遺策的方七佛唯一一次疏漏之處。
小樓上撩起長發,詢問石寶的這個碧眼兒,正是摩尼教,也就是如今的大光明教的東方青龍法王,人送花名碧眼龍王的撒白魔!
除此之外,還有北方玄武、南方朱雀和西方白虎三位大*法王,隻是一個撒白魔就将潛伏在杭州城的方臘軍探子全數清掃幹淨,很難想象四大*法王齊聚一堂,會是何等樣恐怖的一股力量!
或許是爲了撇清幹系,極少人說起石寶的師承,大家都知道他出身貧寒,在訓練營之中摸爬滾打,死裏求生,最終以最強者的身份脫穎而出。
然而教中的老人們都很清楚,石寶剛進入訓練營之前,竟然是個溫溫吞吞的老實傻大個!
隻是在進入訓練營之前,他石寶得了一場造化,确切地說,是得了一個人的接見,并用了三天的時間來教導他,這個人便是撒白魔。
沒有人知道撒白魔這三天裏都教了石寶一些什麽技藝,他們隻知道石寶從一個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的傻大個,變成了訓練營的最強者,變成了新晉護法之中的領袖人物!
也正是因此,石寶才會對撒白魔如此的崇拜,以至于前段時間想對蘇牧下殺手的時候,聞到撒白魔那标志性的屠蘇酒味,他便倉惶逃走了。
石寶當初加入方臘的叛軍,也隻是因爲大勢所趨,爲了明哲保身而已,如今脫離方臘,與其說投奔蘇牧,倒不如說是想要重回撒白魔的麾下。
所以當他聽到撒白魔的問題之時,毫不掩飾自己對蘇牧那種小聰明的不屑。
“火器乃外物,又豈能與我聖教秘術相提并論,蘇牧此人其實有些城府,但也不值得讓師尊如此擡愛。”
撒白魔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聲,目光灼灼地看着蘇牧和喬道清,而後頭也不回地說道。
“喬道清甘心爲蘇牧所用,大抵是爲了那個見不得光的女兒,吾等暫且不去說他,陸擒虎的女兒陸青花與蘇牧互有心儀,也可以不理會,我撒白魔爲了養活諸多教衆,拿了蘇牧的銀子,爲他稍作驅使,也可以算例外。”
石寶聽着撒白魔一個一個人數将下來,面色卻越來越凝重,他隐約已經知曉師尊撒白魔想要表達一些什麽了。
“周老頭那親傳徒兒爲了完成周老頭的心願,從蘇牧那裏得到了軍中實權校尉的官職,受蘇牧指使呼喚,也是人之常情,焱勇軍的劉維民得了蘇牧的各種奇思妙想,爲蘇牧提供各種便利,也算是情理之中。”
“甚至連鄭則慎這頭朝廷鷹犬,也是因爲得了蘇牧送給他的大功勞,才升官發财,站在蘇牧這一邊也是無可厚非。”
“從頭到尾,似乎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因爲蘇牧有多麽聰明,如你所言,他蘇牧還真算不上什麽智謀人物,可你扪心自問,若換了方七佛來做這些事,比之蘇牧,又當如何?”
石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