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大街曾經迎接過從青溪歸來的抗匪英雄宋知晉,當時街道兩側人滿爲患,人們熱情高漲,山呼海嘯。
而今日,街道上同樣人潮湧動,隻是他們并非要來給宋知晉送行,他們隻是單純的想看着宋知晉被砍下頭顱!
人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誰又能夠想到宋知晉這樣的大英雄,青溪縣陷落之際甯死不屈的代縣令,飛速崛起的從五品團練使,會是潛伏着的叛軍細作?
就像誰都沒有想到,那個整日被他們嘲笑辱罵卻絕不還嘴,甚至于不屑出來辯白的第一才子,早已被罵臭了的第一才子,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宋知晉被揪出來之後,一些小道消息很快就傳了出來,包括蘇牧當初遊學南方,被虜入摩尼教的分舵,而後甯死不屈,逃了出來,又與摩尼教的賊子鬥智鬥勇,協助杭州府的捕頭抓獲賊子,得到了叛軍即将起事的關鍵情報!
然而所有人都不相信這些田間地頭的苦哈哈和裝神弄鬼的摩尼教徒膽敢做殺頭的買賣,蘇牧卻深信不疑地開始籌謀布局。
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幫助他,他的所有努力似乎都得不到回應,反而招來一次又一次的污蔑和打壓,但他還是忍了下來,不解釋,不辯駁,不反抗,他就像一個獨行的先知,隻是爲保衛這座家園而默默做着自己的努力。
那些質疑他的人反而要去阻止他,直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所有人都知道蘇牧的付出,他們才知道自己有多麽的可笑。
當然了,也有許多人仍舊在懷疑,認爲宋知晉之所以落馬,不過是官場上的争鬥罷了,其中肯定有着不爲人知的陰謀,而蘇牧不過是借機洗白自己而已。
可無論如何,蘇牧甯可殺人都不願意放手的那十幾萬石糧食和物資,卻是實打實地讓杭州人有了最後的底氣。
如果沒有這些糧食和物資,不需要叛軍強攻,他們根本就熬不到朝廷大軍的到來!
難怪蘇牧不在意文壇的名聲,隻是不斷結交武人,從錦鯉營的組建,人們仿佛看到了蘇牧所有布局的一角。
真理或許永遠屬于人們,但真相卻從來不會讓大家看到,因爲真相隻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裏,無論古今,大抵如是。
經過一重重的道聽途說和添油加醋,真相會被放大或者縮小,會扭曲,再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人們隻能通過這些表象,來揣測真相背後的意義。
眼下也是如此,有人反過來支持蘇牧,自然也有人仍舊質疑他,用蘇牧後世的語言來描述,那便是由黑轉粉,就會變成死忠粉,但那些堅決黑到底的,則會越來越黑。
杭州城的百姓就這麽分成了兩個陣營,并同時走向了兩個極端,一邊是幡然醒悟,将蘇牧當成了先知先覺的獨行者和杭州城最默默無聞的保衛者,是真正的賢人。
而另一邊則認爲蘇牧欺世盜名,陰險狡詐,城府心計深厚之極,爲博取名聲不擇手段,不顧百姓生死雲雲。
這個世界便是這樣,無論你多麽努力,總有人不喜歡你,但也有人喜歡你,但求無愧于心,也就足矣。
人群之中也不乏叛軍的餘孽,因爲大隐隐于市,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杭州城的捕快和大光明教的複仇者都在流民營之中盤查搜索石寶的蹤迹,因爲那裏絕對是最安全的避難所。
但他們都沒有想到,石寶就在圍觀的人群之中,而且正大光明,沒有做任何的僞裝和改扮。
他本來就出身貧寒,本來就是從市井之間摸爬滾打出來的苦哈哈,所以他不需要任何的僞裝,隻要他收斂自己的殺氣,往人群裏一站,仿佛回歸到了本色,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看着宋知晉的囚車緩緩駛過來,看着人群不斷往宋知晉的身上投擲垃圾和髒物,他還看到一顆顆石頭,将宋知晉的臉面打得血肉模糊。
但宋知晉卻保持着笑容,雖然他的衣物髒了,他的身子染了血,但他的笑容是那麽的幹淨,就好像第一天從學堂回來,急着要跟父母述說今日學了幾個字一般。
石寶不懂文人那一套情懷,但他卻看得出來,軍師方七佛的棋子徹底廢了,布局徹底失敗了。
當初宋知晉投誠之時,他沒有懷疑宋知晉的誠意,因爲他知道宋知晉是個小人,而且是讀書人之中的小人。
甯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這是非常有道理的,而披着君子外衣的小人,那就更加不能得罪。
很不幸,宋知晉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軍師方七佛才放心地用他,但現在,方七佛失敗了,因爲宋知晉縱使背負着萬世罵名,此時的笑容卻讓人覺得,或許他不算是君子,但确實算得上是一個讀書人。
石寶不由想起了翁開,那個青溪縣的十六公,在十六公死的時候,宋知晉已經投靠了軍師,但現在,他反而覺得,宋知晉真的有幾分十六公的氣度。
以往處決死囚,總是要穿越大半個杭州城,去到有些偏僻的棄市,可如今,整座杭州城,哪裏不是棄市?
街頭巷尾遍布流民營,雖然有接濟,但仍舊每天有人死去,四方城頭抵禦着叛軍攻打的軍士百姓,一天下來也不知要死多少,鮮血将杭州城的道路幾乎都塗了個遍。
爲了宋知晉這事兒,焱勇軍的将士們小心警戒着民團,百姓們也在紛紛猜測,夜裏還要提防叛軍夜襲,又有誰能夠睡得安穩?
大災大難之前,見人間真情真意,而大戰在即,禮法也便趨近邊緣,爲了盡快結束這件事情,處決的隊伍也并沒有去棄市那邊,而是直接在城下的一處空地上停了下來。
趙霆和趙約在親兵的簇擁之下,做到了監斬台上,被人從囚車裏拖出來的宋知晉仍舊出奇的淡定。
他的右臂被蘇牧斬斷,雖然更換了書生袍,但鮮血還是浸透了層層綁帶,染紅了他的半個身子。
趙約朗聲宣讀了宋知晉的罪狀和知府衙門的決議,而後停頓了片刻,将令箭撚在了手中。
跪着的宋知晉猛然擡頭,緩緩環視了一圈,眼中已經沒有了任何驚恐。
他往監斬台上掃了一眼,又看了看儈子手的鬼頭刀,甚至還點了點頭,似乎對那刀很滿意。
當令箭落地的那一刻,宋知晉朗聲大笑,高聲吟唱道:“胸有淩雲志,刀馬卻來遲,待得修來世,桃花洗白衣!”
這就是宋知晉,作爲一名讀書人,最後的絕唱。
無論他的爲人如何,無論他做了什麽事情,總之,最後的這一刻,他終于做出了一首,讓人印象深刻,并有可能傳唱下去的詩詞,沒有遺憾。
石寶殺人無數,也見慣了鮮血,但不知爲何,當他看到宋知晉人頭落地的那一刻,雙手卻輕輕顫抖起來,從很久開始,他便沒有再品嘗過恐懼的滋味,而現在,那種久違的感覺,終于還是回來了。
大焱朝崇文抑武,以文制武,用文人來治國經世,想來是非常有道理的,因爲武人或許殺伐快意,但讀書人發起狠來,甚至比武人還要狠!
武人是對待别人狠,而讀書人卻是對待自己更狠!
翁開如是,宋知晉如是,蘇牧也如是。
他們之中有人成爲萬世傳頌的忠義之士,有人成爲遺臭萬年千夫所指的奸佞叛逆,也有人默默無聞,隻是單純做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美夢。
但無論是哪一種,發起狠來,都讓人覺得可怕。
人力有窮時,再勇猛的武夫,也有力竭不敵之時,可一個擁有智慧的謀士,哪怕他手無縛雞之力,哪怕他被人斬斷手腳,隻要他還能保持清醒,就能夠舉手投足之間,使得樯橹灰飛煙滅!
石寶最初看不起的書生,突然之間變成了最讓他恐懼的人物,這讓他感到很荒謬,感到很不可思議,但自己卻又無法不去面對。
他看到自己曾經最崇拜的那個人,站在了蘇牧的身後,就像他當初看到喬道清成爲蘇牧的左右手一般,或許這也是讓他恐懼的最根本原因。
他甚至開始懷疑,軍師和蘇牧,到底哪一個跟狠一些,哪一個更強一些。
他開始站在喬道清和那個人的角度,思考他們爲何會投靠到蘇牧的麾下,最後卻發現,如果是他自己處于那樣的境地,唯一能做的,也隻有投靠蘇牧,再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然後他開始考慮自己的處境,考慮自己的選擇,于是他再次得出了一個結論來。
雖然他有些害怕那個結論,但已經沒有太多的選擇。
宋知晉被斬了,民團之中那些安插着的細作估計也不會存活太久,他石寶也徹底失去了出城的希望,所有人一切,似乎對将他往那個結論的方向推去。
他不是一個懂得屈服的人,他也不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否則蘇牧三番兩次放他走,他早就像前面兩位一樣,投靠了蘇牧。
但他絕對不是一個愚蠢的人,在他看來,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繼續活下去。
因爲他始終相信,活得最久的那個人,才是最大的赢家。
于是他悄悄退出了人群,往城中小巷的那座宅子走去。
滿飲斷頭酒一杯,一個書生死了,一個武夫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