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一天的浴血厮殺,杭州城的人們本該好好休息,可如今卻全部聚集在了府衙的門前,黑壓壓的人頭湧動,站在最前方的,是數百士子袍服的讀書人。
數千人圍住府衙的景象實在太過壯觀,平日裏上百人規模的圍觀就已經足夠擁擠,數千人的圍觀也隻能用壯觀來形容了。
雖然府衙掌了燈,前方維持秩序的公人也舉了火把,百姓自己也有打着燈籠,但除了前方三四層的人,再往後的人群估計就已經看不到府衙前面發生的事情。
可他們還是樂此不疲地來看熱鬧,因爲這個消息對于他們,對于整個杭州,都實在太過震撼,哪怕站在最後面,隻要前面有什麽風吹草動,都會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開來,所以他們并不擔心收不到消息,唯一的遺憾就是親臨現場卻又無法親眼得見罷了。
此時的府衙公堂上,除了鎮守四方城頭的軍中校尉,杭州城内最具權柄的人,幾乎都彙聚到了一處,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了堂下跪着的斷臂年輕人身上。
就在昨天,這個年輕人還意氣風發地騎着駿馬,招搖過市,到難民營去撫慰流民,招募新丁,發表慷慨激昂,振奮人心的講演。
蘇牧站于堂下左側,雙手籠在袖中,低垂着面目,看不清表情,但他的心思卻并沒有放在宋知晉的身上,而是放在了大堂首座之上!
今日首座上坐着的并非知州趙霆,他跟廉訪使趙約一左一右作陪罷了,首座上那人身着黑蟒袍,佩紫帶,足下銀線皂色靴,卻是百聞難得一見的越王趙漢青!
這越王乃官家(皇帝)最小的一個弟弟,今年也不過三十出頭,平素裏連知州都不敢輕易去打擾,沒想到今夜竟然親自到觀審,可見宋知晉的叛變,對杭州的影響有多麽的巨大!
趙漢青也不想來摻和這種事情,不過宋知晉要燒糧草,要叛變,直接關系到了杭州城的存亡,他也不能不來表明一下自己的姿态。
這一切都因爲他乃一方藩王,别人能逃離杭州,他卻不能,非但如此,他們的家眷也不能,擅自離開藩地,等同于謀反!
他的手底下也有一千精兵,而且清一色的精銳騎軍,可非到萬不得已,卻不能輕動,因爲官家對藩王的忌憚,甚至要超過對方臘叛軍的忌憚。
這也是趙漢青的一千騎軍爲何從戰争伊始至今,從未傳出過任何消息的原因之一。
除非杭州城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否則他都不敢擅自發兵,一旦動了自己的兵馬,城中的官家眼線便會發動起來,到時候無論勝敗,相信都是朝堂掀起又一輪争鬥的最佳理由了。
趙漢青雖然面容平庸,眼睛很小,嘴唇有些厚,但久居上位,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懾人氣勢,尋常官員哪裏敢正面瞧他一眼。
而這位越王殿下也沒有要主持場面的意思,隻是微閉着雙目,冷眼看着公堂上所發生的一切。
府衙外的人群本來隻是過來看宋知晉的,可看到了越王府的華麗馬車,消息瞬間傳開來之後,人群規模自然直線飙升起來。
沒過多久,圍觀的民衆就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消息,宋知晉投賊在先,潛伏城中招兵買馬,圖謀不軌,焚燒糧草,叛變在後,證據确鑿,立叛處斬,傳首三軍!
“轟!”
這消息如同投湖巨石一般,在人群之中引起了驚濤駭浪一般的反響,許多人都以爲趙霆和趙約爲了保住自己的顔面,遷怒于宋知晉的叛變,才下了如此重手,否則也不會在後面加一個傳首示衆!
但有心之人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關鍵,加上越王殿下親自前來,事情脈絡也就越發清晰起來了。
宋知晉叛變,趙霆和趙約自是顔面掃地,任人不淑,差點讓杭州陷入覆滅的境地,哪怕戰後清算,他們也跑不掉這樁責任。
如果隻是爲了挽回顔面,處斬也就罷了,傳首示衆也就沒太大意義,但要知道,宋知晉是必死無疑了,可他手底下的二千民團還在保衛杭州之戰中,充當着第二主力的角色!
殺宋知晉,傳首示衆,這些除了振奮民心士氣之外,其實也是在震懾群龍無首的民團,也好順利将這支力量接收過來。
再者,越王趙漢青親自來旁聽,姿态再清楚不過,這是希望杭州府将這件事鬧大,最好鬧到已經關系杭州生死存亡的地步!
他要的隻是“生死存亡”這四個字!
也隻有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他越王的一千精銳才能夠加入到這場戰争之中!
杭州的權貴富紳絕大部分都已經逃離,可他趙漢青乃堂堂藩王,就算杭州城的人都死絕了,他越王府的人也不得走脫一個。
難道他不怕死?
他也怕死,而且比所有人都怕,那他爲何不及時出兵?因爲一旦他忍不住出兵,戰後就會面臨更大的麻煩,讓叛軍殺死起碼還能留給忠勇衛國的好名聲,死後說不定還能賜個美谥,可擅自出兵,就算打赢了仗,朝堂上的無良言官鬧騰一陣,官家動了怒,說不定下一刻就要被以謀反罪滅了族!
所處位置越高,走得便越要小心,否則一步踏錯終身錯,墜落萬丈深淵,誰都救不了你,因爲你直接面對的,是官家的怒火!
看到了想要的結果,越王趙漢青也就朝趙霆趙約二人微微點了點頭,離開了公堂。
雖然同樣姓趙,但趙霆趙約的家族與國姓大族并不是一脈,否則也不需要這般戰戰兢兢,不過能夠得到越王爺的一個點頭,他們也就放心下來,心想自己的決定還是對了。
既然猜中了越王的心思,這件事就不能草草收場,也不需要太多商議,宋知晉就被帶回到了府衙大牢,等待明日天亮,斬首示衆!
被帶走之前,他終于擡起頭來,看着台階下的蘇牧,然而直到他離開,蘇牧都沒有看他一眼。
對于宋知晉而言,他最終輸給了蘇牧,甚至連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後世的名聲都輸掉了,這等樣的失敗,已經讓他徹底絕望。
可當他看到蘇牧的時候,卻覺得蘇牧并沒有将這種勝利放在心上,就仿佛做了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一般,這讓他很憤怒!
不過當他順着蘇牧的目光,追索到越王府的馬車上之時,他終于感受到蘇牧此時在意的是什麽了。
他宋知晉不過是個敗軍之将,不足言勇,大勢已去,根本就不值得蘇牧再去關注什麽,而越王殿下,才是真正能夠在關鍵時刻,扭轉杭州局面的那個人!
或者說,他麾下那一千精銳騎軍,才是蘇牧眼下最關心的東西!
想通了這一點,宋知晉似乎有點明白蘇牧之所以一直能赢的原因了。
因爲蘇牧從來都不将他宋知晉,或者其他文人的挑釁羞辱當成一回事,或者說,他從來沒有将他們當成對手!
不争便是最大的勝利!
所有的這些陰險手段,在蘇牧的眼中,都不過是小打小鬧,他可以不在乎什麽第一才子之名,甚至可以忍受所有人對他的嘲諷和污蔑,因爲他的志向,并不在文壇,也不在杭州!
他距離蘇牧隻有七八步的距離,可不知爲何,當他想明白這些,再看看蘇牧,卻覺得中間隔了一片大海,隔了一座高山,永遠無法逾越過去。
這似乎也在告訴宋知晉,從蘇牧遊學歸來,從桃園詩會之上,他想方設法要羞辱蘇牧那一刻開始,便已經注定了他一生的敗局。
因爲傲視天下的雄鷹,又怎會看得上市井間相互撕咬并洋洋得意的狗?
或許是死到臨頭,宋知晉終于看明白了這一切,或許自己能夠赢蘇牧的,還真的隻有奪走了趙鸾兒和李曼妙這一點了。
可回想過來,蘇牧根本就不在乎什麽趙鸾兒李曼妙,他宋知晉又如何算赢?
被押回大牢的時候,他還想着這個問題,直到天微微亮,牢頭拿來了幹淨的衣服,要宋知晉沐浴更衣,大概趙霆和趙約吩咐過,宋知晉畢竟是個讀書人,還是讓他死得體面一些好了。
獄卒也取來了酒肉,這就是别人口中常說的斷頭酒了吧…
這一夜以來,宋知晉似乎都很平靜,直到看到了這些,他才顫抖起來,才知道害怕,那牢頭微微皺了皺眉,朝他說道。
“大人吩咐過,你有甚麽要求就提,能滿足的便也盡量滿足了。”
宋知晉深埋着頭,也看不清表情,此時才抹了一把臉,朝牢頭說道:“我能不能見一見蘇牧?”
若放在平時,牢頭聽見蘇牧二字,說不定會呸上一口濃痰,而後跟大家夥兒一起咒罵嘲笑,可當所有的真相擺出來之後,當所有人都知道,今後杭州能否撐下去,關鍵就在于蘇牧誓死保護下來的那些粗糧身上之時,他們都沉默了。
“俺幫你問問。”
牢頭遲疑了一下,還是出去請示上峰去了。
宋知晉沒有換衣服,也沒有動那些酒菜,就這麽守着望着,生怕蘇牧連最後一眼都不屑于見他宋知晉,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宋知晉就是徹頭徹尾的可憐蟲,死得一文不值,就算死他都無法瞑目。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見蘇牧,見了蘇牧又能說什麽,能做什麽,但他就是想看一看這個男人,這種欲望甚至超過了他想要看到家人和妻妾。
時間過得很快,因爲宋知晉此時是過一刻便少一刻,這已經是他人生當中最後的一小段時間了。
大概又過去了一刻鍾,大牢又亮了起來,外面的蘇牧看了一眼,在雙手上哈了一口氣,将雙手籠入袖筒,慢慢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