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此,這座人文雄城才能夠将這份婉約的書卷氣完好的保留至今。
可如今,外敵沒有能夠攻打到這裏,卻讓大焱朝南方的亂軍,攻到了城下。
不可計數的張三李四王老五們,不斷地往城頭湧來,用砂袋,用土石,用草木,甚至用屍體,去填那正值枯水的護城河。
是的,他們之中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張三的影子,他們都是别人口中的誰誰誰,總之是無名小輩,命賤如草。
似方臘方七佛這種,也不過是名聲大一點的張三李四罷了,眼下杭州城内外都已經血染大地,可在朝堂之上,許多權貴連方臘麾下有多少猛将都不太清楚,在他們的眼中,這些始終是烏合之衆,不成氣候。
草莽江湖之中的張三李四,田間地頭的張三李四,流民狂潮之中的張三李四,這些張三李四拼死往前沖鋒,難道是爲了讓這個世界記住自己的名字,不再被人看成張三李四嗎?
不是,他們的動機很簡單,起碼當初的動機很簡單,他們隻是想活着,想活得更好,當這個世界讓他們活不下去了,他們就隻能拿起武器來,發出自己的聲音。
朝堂上的大人物們笃定了方臘必敗無疑,但他們沒有一個曾經親眼目睹過方臘軍有多麽的絕決。
而方臘軍的将士們,則認爲聖公麾下大軍必定能夠取得最終的勝利,這不是自信或者自大,而是他們必須要勝利,因爲從他們進入這支軍隊開始,就已經沒有了退路。
如果方臘失敗,意味着他們也要承受後果,這不是一般的剪徑搶劫或者小偷小摸,這可是殺頭的叛亂!
相比方臘軍的無路可退,不破不立,杭州城的人卻還心存希望,他們不想跟方臘叛軍死磕,他們隻是想拖延,想死守城池,等待朝廷大軍的救援。
方臘軍的人數是杭州城人數的十倍有餘,前者視死如歸,後者卻心存僥幸,這麽一比較,杭州城被攻克,隻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能夠想到這一點的人其實不算少,杭州的大人物也不少,畢竟身居高位,眼界也高,心機也就深沉,想的東西也比尋常百姓要多。
他們可以發布命令,指揮軍士和百姓做出相應的布局,但卻無法改變這些人心中的想法,而這些想法,直接關系到軍士和百姓們的軍心士氣。
沒有從根本上振奮起軍心士氣,哪怕做再多的布局,也隻是徒有其表罷了。
蘇牧沒有走上城頭,以至于除了關少平等少數知情人之外,整座杭州城的人,都将他當成了膽小鬼。
連劉質這種被看成無用書生的人,都奔走于城池之内,頂着進士爺的頭銜,四處協調城内的補給和政令。
甚至于那些青樓楚館的姑娘們,都捐了銀子,在青樓的外面開了粥棚。
蘇牧在幕後爲這座城市做着各種籌謀計劃,卻沒有人能夠真切感受得到,連趙霆和趙約也沒有掩飾他們對蘇牧的鄙夷。
隻是大戰當前,這些事情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相對于杭州城的存亡,一個第一才子的表現,又算得了什麽?誰還顧得上什麽第一才子?
按理說,這是宋知晉趁機落井下石的最好時機,但他并沒有這個想法,也沒有這個時間和精力去搞這些小動作。
蘇牧的名聲已經臭不可聞,根本不需要他再去陷害什麽,況且,現實的情況也由不得他分心去做這些。
因爲短短兩天之内,餘操麾下那三百死士,已經死了五十多人!
宋知晉心裏很擔憂,如此大規模的死傷和清理,他第一時間想到了官府的力量。
但調查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想錯了,這些人不是官府的人殺的,就算再如何非常時期,官府也不可能如此大規模的屠殺,再者,如果是官府殺的,那麽官府最好的選擇便是将這些人拖出來示衆,以壯軍心士氣。
這些人不是官府動的手,那麽就有了其他的可能性,而其中最大的可能性,宋知晉已經猜到,并在随後的調查之中,得到了确認。
是的,摩尼教的餘孽尋仇來了!
城外的叛亂大軍,其基本骨架和管理層的精英,幾乎大部分來自于摩尼教,對于這個龐大卻又神秘的教派,宋知晉也保持着又敬又畏的态度,但這并不妨礙他展開反擊。
隻是他在考慮,到底要不要進行反擊。
如果他不反擊,任由摩尼教的餘黨将三百死士耗幹淨,那麽他就能夠徹底擺脫方七佛的操縱,他能夠利用手中二千多的民團,去成就杭州城真正大英雄的偉業。
如果他反擊了,保住這些剩餘的死士,繼續作爲方七佛的内應,那麽杭州打下來之後,一切都将按照他的原計劃進行。
無論哪一種選擇,似乎對他都是有利的,但反過來看,兩種選擇也都有着緻命的危險。
想要兩頭讨好的人,往往兩頭都得不到好處,他擔心的也正是這個。
所以他選擇了保持沉默,還有什麽比隔岸觀火,坐山觀虎鬥之後坐收漁翁之利,還要讓人心情舒暢?
城頭的激戰還在持續,焱勇軍的戰鬥力雖然不堪,但依仗城池險要,想要堅守個把月應該不成問題。
可問題是方臘叛軍們整日蟻附攻城,死者堆積如山,鮮血染紅大地,讓城頭的守軍觸目驚心,若非李演武等中堅校尉和趙文裴蘇瑜劉質等人相互配合,調度順暢而及時,說不定這些守軍早已棄城投降了。
關少平和劉維民也沒有閑着,這位都指揮使大人還讓徐甯從錦鯉營之中抽調精英,組成了監軍隊伍,但有後退者,當場格殺!
這些錦鯉營的好手并非焱勇軍土著,與焱勇軍沒有半點情分,殺起人來眉頭都不皺一下,焱勇軍的将士這才鼓起了勇氣,硬着頭皮死守着城池。
一切都讓人恐慌,作爲正規軍的焱勇軍都沒有太多實戰經驗,更遑論尋常民夫和輔兵,宋知晉的民團也好不了太多。
而方臘軍人數占優,戰鬥經驗上也比焱勇軍要厚實很多,但又缺少攻城的器械。
于是雙方就像兩個不懂武藝卻又争勝好鬥的血氣方剛壯年郎,拼命扭打在一起,沒有太多花招,卻拳拳到肉,動用手腳牙齒,打得很原始,卻很血腥。
李演武的刀刃已經卷曲,縱使他體力驚人,經過這大半天的厮殺,整個人也是累得手臂都擡不起來。
城頭的将士屍體根本來不及擡下去,慢慢便堆積起來,頭頂羽箭呼嘯落下,铎铎铎釘在大盾之上,而一些躲閃不及的民夫則不斷中箭倒地,戰鬥才打響了大半天,已經進入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方臘那邊是想速戰速決,用人命将杭州推倒,而杭州這邊經過了讓人生畏的傷亡之後,将士們也慢慢進入到了忘死的狀态之中。
同伴的屍體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們,縱使朝廷大軍很快便會抵達,但在朝廷大軍沒有抵達之前,他們的頭上永遠懸着一柄刀,不知何時就會帶走他們的小命。
隻有死亡,才能夠讓人幡然醒悟,這是個亘古不變的道理,而他們領悟到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喪失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噗噗噗!”
箭簇入肉的聲音不斷傳來,城頭的盾手終于在羽箭的壓制下,被打開了一個缺口!
一名方臘軍的高手如野猿般躍上城頭,這個使一對鐵蒺藜骨朵兒的猛将,甫一上來便大殺四方,守軍們被打得措手不及,竟然無人能擋!
缺口越來越大,城頭陷入混戰,弓手也不敢随意發箭,隻有一些神射手,才能夠捉住時機,精準萬分地射殺一兩個敵人!
李演武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然躍入戰團,将那孔武生猛的方臘渠帥接了下來,二人于混亂之中瘋狂厮殺,看似精瘦的李演武爆發出讓人驚駭的彪悍和勇武,兩人徹底放棄了防禦,幾乎是以傷換傷,以命換命的打法!
“弟兄們!将他們殺光!”或許是受到李演武的激勵,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守軍們紛紛登上城頭,也不求招式,隻是橫刀格擋,盾手沖鋒而上,竟硬生生将敵人全部推下了城頭!
劫後餘生的軍士紛紛喘着粗氣,卻沒有再多的時間給他們休息,盾手将缺口補上,而後又迎來了新一波的沖擊!
人們早已預想這這場戰争勢必殘酷血腥,親臨其境才發現,這種殘酷血腥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承載能力!
李演武從那名早已血肉模糊的猛将身上爬起來,用盡全力将手中斷了一截的直刀,插入了對方的胸膛,而後抓起對方的鐵蒺藜骨朵兒,高舉起來,振臂高呼:“死守!”
“虎!”
守軍齊聲回應,聲音震懾着血色的城頭!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李演武卻看到身後的杭州城,升騰起一處處濃煙,這些濃煙柱如同一條條拔地而起的黑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整座杭州城付之一炬!
李演武面色大變,死死捏着手中的鐵蒺藜骨朵兒,紛紛罵道:“該死!”
作爲軍中實權校尉,李演武有資格參加每一次的戰前軍議,對杭州城的内外部署也了然于心,那滾滾黑煙冒起之地,可不正是焱勇軍囤積糧草的幾處大營麽!
看着這些等同于生命的糧草被燒,李演武的心中冒出一個千刀萬剮的名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