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少平所統領的焱勇軍屬于内陸鎮軍,而并非邊軍,駐紮守護的又是杭州這樣的安樂之地,所以兵員較少,平素也沒太多斬獲戰功的機會,漸漸地也就式微了。
按說焱勇軍也算一方軍鎮行伍,統領怎麽說都該得個将軍的銜,可惜關少平最終也隻是個都指揮使,隻比如今滾燙出爐的宋知晉高一階。
大焱重視文人,崇文抑武,多由文人來掌控軍伍,節制武人,加強帝王的中央集權。
可同進士出身的宋知晉未成爲從五品團練使之前,隻不過是七品的青溪縣同知縣事,哪怕是抗匪的大英雄,連升三級也足以讓人啧舌不已。
若說關少平對“一步登天”的宋知晉沒有些許嫉妒想法,那便是掩耳盜鈴了。
身在官場,關少平又豈會察覺不到其中貓膩?
聽說早在青溪縣被方臘叛軍掃蕩之前,就有人給朝廷上了折子,可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而這份折子,竟然出自于杭州通判之手!
這麽一想,朝廷爲了掩蓋這件事情,又爲了平息朝堂上的紛争,破格将宋知晉提上來,也就變得情有可原了。
既然宋知晉一飛沖天的幕後推手是朝堂上那些大佬,也就沒人敢去翻宋知晉的老底。
無論他在青溪縣的表現是否當得起這個英雄的名頭,都必須把他推到這個位置上,因爲時局所迫,朝廷需要這麽一個英雄來表示自己剿匪平叛的姿态,至于真相如何,也就變得不是很重要了。
可眼下的形勢卻又不得不讓關少平去翻老底,因爲如果不翻宋知晉的老底,這個大英雄極有可能會爲杭州城帶來災難性的變化!
這已經不是個人之間的争風吃醋或者眼紅嫉妒的問題,就如同宋知晉一步登天被推上大英雄的神壇一樣,時勢所迫,調查宋知晉的老底,已經成爲避免不開的首要問題!
與蘇牧分開之後,關少平和劉維民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乘坐馬車,來到了城西河邊的一處小酒肆。
馬夫出去大概半個時辰之後,帶回來一個人,此人進了酒肆的包間,才取下頭上壓低了遮住臉面的大鬥笠,露出如刀刻斧鑿般的堅毅面容,可不正是杭州府的提刑官鄭則慎麽!
雖然軍隊糜爛不堪,可大焱朝對軍方還是多有防備,軍方首腦與地方官員私底下接觸,那可是犯大忌的事情,說大了去還能給你扣一個圖謀不軌的帽子,那是與密謀造反扯得上邊的大事了。
同樣的,在大焱的官場中,隻有文官監督武人,沒有武人調查文官的道理,他關少平就算相信蘇牧的推測,也不可能指使手下對宋知晉進行調查,一旦被發現,宋知晉沒有被拉下馬,他這個都指揮使就要先丢官。
可他關少平掌管焱勇軍,而焱勇軍的首要職責就是守護地方,一旦宋知晉身上有鬼,關鍵時刻成爲方臘叛軍的内應,杭州城再如何固若金湯,也要瞬間陷落,這是關少平如何都不願意見到的。
很多東西壞掉,都是先從内部開始腐爛,自古也有堡壘都是先從内部攻破的道理,也有所謂的千裏之堤毀于蟻穴,禍起蕭牆之内各種說法,關少平更是心知肚明
這裏有他的事業,有他的麾下數千軍馬,杭州被破,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将灰飛煙滅,由不得他不當機立斷。
所以他隻能找來鄭則慎,他的本意隻是想試探一下鄭則慎的态度,不過現在看來,此舉難免有些多餘。
因爲如果鄭則慎選擇明哲保身,也就不會來這裏見面了。
同樣是官場老人,同樣是聰明人,多餘的話也就不用費心勞力去啰嗦。
雙方簡單點頭示意之後,鄭則慎便坐了下來。
“蘇牧也找過你了吧?”關少平給鄭則慎倒了一杯溫酒,輕輕推到了後者的面前,這位杭州提刑也不客氣,一飲而盡,身子也漸漸暖了起來。
“事關重大,我已經派人潛出城外,往南方去了,過幾天估計就會有消息傳回來。”
“調查什麽的已經無關緊要了,甚至真相都無關緊要,蘇牧有撒謊陷害宋知晉的理由和動機,但拿整座杭州城百姓的命運去陷害一個對手,我相信蘇牧是做不出來的,所以當前最緊要的是那人手裏的二千人馬,以及此時仍舊不斷從流民營裏吸納青壯人手啊…”
關少平和鄭則慎都是老狐狸,又豈會不知其中關節,不過鄭則慎從刑偵捕快的最底層爬上來的,一直謹守着職業信條,凡事皆需确鑿的證據,所以才派人到青溪去取證。
可一個來回要消耗好幾天的時間,再加上調查取證,他的人手能否在叛軍圍城之前趕回來,還是兩說之事,而解決宋知晉這個麻煩,卻迫在眉睫。
“在證據沒有取回來之前,我鄭則慎是不會趟這灘渾水的,杭州府官場就沒有蠢人,有人懷疑宋知晉這麽一個文弱書上,是如何帶着兩位妻妾逃離賊窩虎口的,可我想問,蘇牧當初遊學同樣落入賊窩,又是如何逃離的?許他蘇牧逃得,就不許宋知晉逃得?”
“也有人懷疑,宋知晉回來之後便一步登天,而後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各種妙策奇計百出,将民團搞得有聲有色,更是解決了流民的大問題,或許有人在幕後操作也不得而知,可有沒有人記得,蘇牧回來之後,不也一樣像脫胎換骨了一般?”
“眼下宋知晉掌控着二千民團人馬,又控扼了流民入城的關鍵大事,如果這些人馬能夠爲杭州所用,抵抗方臘叛軍便多一分勝算,如果此時質疑宋知晉的爲人和身份,寒了他的心不說,那可是要犯衆怒的!”
“他在杭州之内的聲望,你我相信都看得到,大家也都看得到,一旦事情失控,就算他不是内應,到時候一賭氣,倒向方臘叛軍那邊去,誰又能背下這杭州城的百萬人命?你是關少平,還是我鄭則慎?”
“這些都權且不去想,就算你我有心除掉這個隐患,焱勇軍絕對不能輕舉妄動,我手底下的人手又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誰又能夠在不引發内亂的前提下,拿下宋知晉?”
“就算拿掉了宋知晉這個首領,那二千團練兵和越發壯大的隊伍,又有誰能夠服衆而得以統領之?這些人可都是宋知晉一個個從難民流裏挑出來的,宋知晉對他們那都是活命之恩,二千團練兵堪稱忠心死士啊…”
鄭則慎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将事情的關鍵之處全部指了出來,甚至于一些連關少平和劉維民未來得及去思量的問題,都一針見血地點了出來。
如果說他鄭則慎沒有仔細又反複地考慮過這個事情,那是絕不可能作出如此周詳細密的推測的。
面對這一連串接踵而來的問題,關少平和劉維民也是沉默了下來,而鄭則慎隻是苦笑一聲,瞥着這兩位軍方大人物,不再言語。
雅間裏一片沉默,但并不尴尬,反而讓人有些壓抑,仿佛這三人正在透過彼此的目光,進行着無聲的争辯,直到劉維民率先開了口。
“不瞞二位,這蘇牧起先與我有過合作,幫着司馬府改進軍糧馬料,到後面也參與了一些軍械的研發和改進,起初呢,我也覺得他隻是一介唯利是圖的商賈,可接觸了這麽久,我心裏剩下的,也便隻有佩服二字。”
劉維民既然已經決定開口,也就不拐彎抹角,将蘇牧對焱勇軍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傾倒了出來。
雖然關少平已經聽過一次,可再次聽到蘇牧的事情,仍舊忍不住暗自動容,這等事情,若換作是他,應該是不會去做的,哪怕做,也不會做得比蘇牧更好。
“我不敢說宋知晉一定就是叛賊的内應,但我想告訴二位,一個是沾沾自喜春風得意,享受着整座杭州百姓盛贊和吹捧的抗匪大英雄,而另一個卻默默守着我焱勇軍的十數萬石粗糧和物資,甯願背負杭州數十萬百姓的謾罵和嘲諷,也要爲守護杭州,守護着最後的一絲希望。”
“沒有人知道,他從何時開始便已經察覺到了叛軍崛起的苗頭,就像未蔔先知一般預測到事态的發展,從開始便未雨綢缪,私底下做出種種謀劃,而這些事情,并未給他或者他的家族,帶來任何的利益,反倒不斷被誤解,直到今時今日名聲已經臭不可聞,敢問二位,這還是一個尋常商賈能夠做得出來的事情嗎?”
“别的權且不去說,單說對時局的預測和判斷,對事态走向的把握和種種極富針對性的調查,誰敢說他不是擁有着智謀頭腦的國士種子?”
說到這裏,劉維民深深地看了鄭則慎一眼,後者也很清楚對方眼中的意味,當初正是蘇牧将方臘麾下大将石寶等一衆匪徒,當成一場富貴功勞,送給了他和餘海,對于蘇牧極其深遠的眼力,鄭則慎是毫不質疑的。
劉維民的言外之意也再清楚不過,宋知晉與蘇牧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哪怕他們有着相類似的經曆,也不能用蘇牧的經曆,來證明宋知晉的無辜,反觀宋知晉的種種表現,若說沒有内情,那才真叫自欺欺人。
關少平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鄭則慎道。
“我知你萬事講證據,但整座杭州加上數萬流民的生死安危,卻容不得幹等下去,既然你不想插手,我也不想勉強,但我希望必要的時候,你能夠替我掩護一二,能給個方便就盡量給我方便,你可做得到?”
鄭則慎身子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問道:“你想讓蘇牧去做這件事?”
關少平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起身離開,出了門又扭頭看了看窗外的飛雪,似在自言自語道。
“還有誰比他更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