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着彩衣的漂亮小丫頭,正蠢蠢欲動地看着草地上打滾的仆人孩子,看着那翩翩的蝴蝶,滿眼的羨慕。
哥哥那時候六七歲,表現出比尋常同齡孩童要更加沉穩成熟的氣質,他穿着白衣,手捧着書卷,然後跟妹妹說:“夫子說了,業精于勤荒于嬉,我趙家乃書香門第,可不能做這些粗魯失禮的事情。”
彩衣小丫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隻能悻悻地牽着哥哥的衣角離開,一步一回頭,魂兒仍舊留在那蝴蝶飛舞的小花園裏。
小丫頭剛走不久,又有一個穿着華貴衣服的小孩走了過來,大概五六歲的樣子,一臉的嚣張,指着那些仆人的孩子,而後毋容置疑地吩咐道:“你們都給我過來!”
那仆人的兒子帶着妹妹怯怯地走過來,而後從妹妹的手中,将那隻蝴蝶抓了過來,交到了那華服小少爺的手中。
妹妹想要哭,但隻能忍着。
晚上,彩衣小丫頭的床帳裏,停留着白天的那隻蝴蝶,她一夜的夢,都是彩色的。
十幾年後,這個彩衣小丫頭變成了如今的趙鸾兒,那個手持書卷不讓她捉蝴蝶的,是大哥趙文裴,而捉蝴蝶偷偷放在她床帳裏的,便是趙文衮。
趙文衮不是什麽好人,但對于趙鸾兒而言,确實是個好哥哥,隻要自己的妹子開心,他才懶得理會别人的妹子會如何,那個失去蝴蝶的妹子不開心,隻能怪他的哥哥沒有保護好她,因爲她的哥哥不是少爺,隻是仆人的兒子。
而你出生是少爺,還是仆人的兒子,并不是你能夠決定的,有什麽樣的身份,便享受什麽樣的人生,起碼在你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時候,隻能如此。
這是趙文衮的處世之道,也是趙鸾兒的人生哲理,所以哪怕别人覺得他們不是什麽好人,但他們仍舊過得很開心,因爲他們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人生角色。
而如今,那個捉蝴蝶給自己,在自己離開杭州之時,整個趙家人都沒有來送行,隻有他偷偷在長亭外朝她揮手告别的那個哥哥,就躺在了趙府的一間陰暗小屋裏。
哪怕給他穿上再華麗的衣服,也掩蓋不住他脖頸上那道縫合起來的傷口。
最疼愛自己的哥哥趙文衮死了!被蘇牧一刀砍掉了腦袋!而趙家人在知曉了事情的原委之後,甚至還在慶幸蘇牧沒有告到官府,連一點點報仇的意思都沒有表露出來!
趙鸾兒沒有哭,她不再是那個驕縱刁蠻的趙家小姐,經過了青溪一行,她才終于真正地長大了起來,像宋知晉那般,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她緩緩取下自己佩戴了多年的一個香囊,輕輕放在了趙文衮的胸口,而後輕輕壓了壓。
香囊上面繡着一隻醜陋的蝴蝶,那是她唯一一次做女紅,唯一一件她親手繡出來的東西。
她毅然走出了房間,沒有任何的不舍,趙文衮的父母和宋知晉等人就守在房門外。
趙鸾兒走到自家叔叔和嬸嬸的面前,擡手就給了叔叔一個大耳光!
“啪!”
所有人都驚呆了!
在這個尊卑有别的朝代,如此大逆不道的行爲,足夠那些族老們将她浸豬籠好幾回了!
然而趙文衮的父親卻沒有吭聲,連伸手摸一摸臉頰都沒有,他是父親,卻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兒子,這一耳光,不冤。
再者,宋知晉的铨叙文書已經下來,有鑒于他在青溪抗匪的英勇表現,不日就将成爲杭州團練使,這可是個正兒八經的大官了!
在如今方臘叛軍在南方肆虐的情況之下,作爲杭州民團的發起和建立者,他宋知晉得到了這個團練使的頭銜之後,才真正踏入到杭州官場,開啓他的全新仕途!
有這樣的身份,縱使被趙鸾兒打一巴掌,那又如何?再者,趙鸾兒之所以打自己耳光,也是因爲她在乎趙文衮,這樣的耳光又有何不能忍?
回來的馬車上,趙鸾兒面無表情地朝宋知晉說道:“我要蘇牧死。”
宋知晉并未像以往那樣,每當趙鸾兒提出任何要求,便口口聲聲應允下來,他隻是沉默了片刻,而後吐出兩個字來:“得等。”
趙鸾兒微微一愕,而後嘴角浮現出陰狠的笑容來,回了一個字:“好。”
趙文衮被殺的消息一大早便傳遍了整個杭州城,隻是沒有人知道他是趙家公子,所有人都隻以爲是個想要燒掉蘇牧糧倉的可憐蟲罷了。
當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有一群人義憤填膺起暴動,想要燒掉蘇家的糧倉,結果被蘇牧當場斬殺了一個,還有剩餘七人,死在了蘇牧手下人的刀口之下。
囤積糧食卻又不願開倉放糧,百姓秉承大義,要燒了這個爲富不仁的僞君子的糧倉,卻又被當場格殺,蘇牧這個杭州第一才子的名聲,一下子便臭不可聞,據說每天路過蘇府的人,每人吐一口痰,蘇牧家門口的雪地,都變成了惡心的黃色。
城外的形勢仍舊嚴峻,每日都有大量的難民餓死凍死,出了遭受水患來避難的之外,處州、歙州等地遭遇匪患的難民也相繼逃到了杭州來避難,一時間城外便聚集了接近八萬人的難民潮!
朝廷也意識到了事态的嚴重性,已經從江甯、蘇州、常州、嘉興等地調撥糧食和物資過來赈災。
然而大雪天交通不便,途中又有摩尼教的分舵亂賊不斷騷擾掠奪,救災赈濟也變得極爲困難。
此時的杭州百姓才逐漸明白過來,這個冬天是有多麽的漫長和艱難。
這些難民每天敲擊着城門,那滿是血迹的城門上甚至鑲嵌着人的指甲,城外那充滿了死亡和腐朽的臭氣,已經開始往城内蔓延,好在天氣寒冷,若是大熱天,必定會爆發大範圍的疫病,到時候将會危急到杭州的内城來!
在這樣的形勢之下,蘇牧仍舊每日到城内四處微服私訪,對杭州百姓的叫罵沒有絲毫在意,臉皮比杭州的城牆還要厚。
而宋知晉擔任了團練使之後,開始發動趙宋兩家,開倉放糧,麾下的團練兵開始維持秩序,并不斷從難民之中挑選健康的青壯,壯大團練營的規模。
官府之中也有人生怕宋知晉手握兵權,會越發坐大,但知州趙霆和廉訪使趙約卻睜眼閉眼,視而不見,加上宋知晉的聲望越發勢大,深得民心,爲了渡過難關,大家也隻好忍氣吞聲,共度時艱。
有了宋趙兩家牽頭,宋知晉又如日中天,連杭州首富王家都加入到了開倉放糧的行列當中,大公子王錦綸更是與宋知晉結成了知己好友,諸多富豪一時間也是人人效仿,宋知晉在難民潮中的聲望也漸漸傳開來。
而宋知晉也是四處奔走,在招募團練兵的同時,也廣爲宣揚知州趙霆和廉訪使趙約的恩德和功績,局面也算是漸漸好轉起來。
趙霆和趙約将之當成政績報上去,說不得又要升官,局勢完全就照着皆大歡喜的方向去走。
在宋知晉的提議之下,城門開始不定期打開,一些身體健康的難民通過篩選,又有人作保的情況下,可以進入到城中避難,承擔一些修繕城防的工作。
如此一來既考慮到了杭州城的安全問題,又照顧到了難民的生存問題,趙霆和趙約也是爲宋知晉的才智感到非常的吃驚,宋知晉這個團練使也是坐得越來越穩,越是得到了趙霆和趙約的重視。
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可宋知晉卻絲毫不見得意忘形,對待趙霆和趙約越是恭敬有加,在難民之中極力宣揚二位大人的仁慈恩德,宋知晉也俨然成爲了杭州青年俊彥之中的第一人!
至于那個杭州第一大才子蘇牧,如今已經臭不可聞,除了那個不要臉的陸家老姑娘,誰還願意靠近他?
不過聽說思凡樓的花魁虞白芍還是會與他暗中有勾搭,以緻于那些個文人雅士都不再追捧這位美人,轉而開始追捧白玉樓的洛靈兒去了。
宋知晉對于煙花界的事情已經不再感興趣,他從蘇牧那裏學到了成功之道,也在蘇牧那裏學來了一個重要的經驗,那便是,混迹文人娛樂圈,真的沒什麽卵用。
結束了一天的作秀之後,宋知晉終于回到了府邸,這幾天趙鸾兒心情欠佳,都是由李曼妙服侍他,兩人沐浴之後,正打算好好溫存一番,通房丫頭卻慌慌張張進來通報,說有人在書房等宋知晉,并将一件物事交給了宋知晉。
宋知晉一看那信物,臉色頓時嚴肅起來,而後皺着眉頭來到了書房。
那是一個堂堂大漢子,臉上的刀疤甚是駭人,可不就是方臘麾下猛将之一的石寶麽!
石寶也老實不客氣,大咧咧坐在書桌上,無聊等待之餘,将宋知晉那方價值千金的徽州硯捏成了一堆碳粉。
“宋知晉,你這鳥厮,日子過得挺滋潤啊,難不成将軍師指派的活兒都忘諸腦後了不成?”
石寶看似無意地将手放在刀柄上,帶着淡淡的冷笑,朝宋知晉說道。
“石将軍說笑了,宋某人能有今日,皆拜聖公與軍師所賜,又豈敢忘恩負義...”
“嗯,這便好,聖公已經決意,過些天就要拿下杭州,你準備做好内應,糧倉和軍械庫等機要之地,必須掌控下來!”
宋知晉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便掩蓋了過去,而後有些爲難地說道。
“石将軍,實不相瞞,城中糧倉和要緊的地方都已經掌控在宋某手中,隻是有一處糧倉卻...”
“嗯?你說的是蘇牧吧?我知你與他有新仇舊怨,放心好了,老子比你還要想殺他,一旦大軍入城,必教那小賊死無葬身之地!”
石寶和宋知晉還在燈下低聲商量着具體的細節,而房外,一道倩影聽完了關于蘇牧這一節之後,無聲無息地緩緩走開,她緊緊握着輕輕顫抖的手,陰冷的笑容在雪夜之中,顯得是那麽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