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曾有詩雲,怒聲洶洶勢悠悠,羅刹江邊地欲浮。 漫道往來存大信,也知反覆向平流。 任抛巨浸疑無底,猛過西陵隻有頭。 至竟朝昏誰主掌,好騎赪鯉問陽侯。
錢塘潮得以天成,皆賴于江浙入海口的特殊地形,所以爲鍾靈毓秀而人傑地靈,江浙一帶素來也是英才輩出。
錢塘江上遊名喚新安江,水色清澈透明,到了淳安河段又名青溪,乃屬睦州,宋知晉就缺的青溪縣便落在此處了。
宋家到底是有根基的杭州大戶,舍得銀子四處打點走動,宋知晉已同進士的身份補缺青溪縣縣丞,也算是讓人豔羨的仕途開端。
青溪縣水路暢通,漁農桑麻齊頭并進,乃是典型的江南富縣,然而這些年來官家征收花石綱,又爲北伐而加重賦稅徭役,加上連年水患泛濫成災,以緻于各地盜賊蜂起,民不聊生。
宋知晉到了青溪縣之後,起初确有幾分文人的風骨,想要重整民政,還福于民,然而與諸多就缺的進士一般,現實與想象的差距很快就顯露出來。
任你胸中有多大的報複,巧婦卻也難爲無米之炊,官員的阻撓,資源跟不上,鄉紳富戶極度不配合,慢慢也就将宋知晉心中那一點點可憐的理想給磨掉了。
他宋家本就是在商言利的人家,爲了這個官缺也投入了不少錢财,三年在廄官,不如一年清知縣,宋知晉很快就加入到了貪官苛吏的行伍之中,這才短短兩三個月,已經賺得盤盈缽滿,腦滿腸肥。
然而好景不長,宋知晉終究還是走到了人生的轉折點。
十月末,有摩尼教逆賊方臘,揭竿而起,廣發檄文,糾集盜匪民賊攻擊壽昌縣城,守軍死傷慘重,尹令剿匪不力,竟然拖家帶口,夾裹細軟,在縣尉和數十廂軍的護衛之下,丢下了青溪縣,棄官而逃了!
方臘帶領反賊呼嘯山林,一路糾集同夥,人馬也是越發的壯大,上頭已經發下緊急命令,由宋知晉代領縣令之責,招募民壯,清剿平叛。
這一命令卻讓宋知晉叫苦不疊,因爲他早已收拾好細軟,準備跑回杭州去呢!
與前任縣令不同,眼下收到了命令之後,宋知晉再逃跑的話,那才叫做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宋家在杭州是根深蒂固的土著大戶,若朝廷秋後算賬,他宋知晉一人的怯懦,就要害得整個家族遭殃了!
想起這些來,宋知晉也是頭疼不已,書桌上擺着一紙檄文,寒風吹動,紙張輕輕飄起,隐約看得到上面的蒼勁肅殺的文字。
“今賦役繁重,官吏侵漁,農桑不足以供應。吾侪所賴爲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無锱铢遺。”
“且聲色、狗馬、土木、禱祠、甲兵、花石靡費之外,歲賂西、北二虜銀絹以百萬計,皆吾東南赤子膏血也!”
“獨吾民終歲勤動,妻子凍餒,求一日飽食不可得,諸君以爲何如?”
不得不說,方臘的檄文充滿了煽動性,如果他宋知晉是青溪本土的苦哈哈,說不定也會熱血沸騰地加入到反賊的行列之中了。
眼下壽昌城還有反抗的餘力,城中富戶同樣是反賊的目标和對象,在這些富戶鄉紳的支持之下,很快就拉攏了一支大概千餘人鎮守軍,雖然甲仗不全,戰力有限,但依仗壽昌城的防禦工事,或許還能夠支撐下去。
但想要将方臘的叛軍徹底鎮壓清剿,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他們能夠請動兩浙路的常駐軍焱威軍來援助,否則單憑壽昌城的民團,根本就支撐不了太久。
宋知晉眉頭緊鎖,死死盯着書桌上的檄文和各地發上來的急報,手掌緊緊地按在了桌面上,心裏不由怒罵:“上天待我宋知晉何其薄也!”
正當此時,縣衙的皂隸進來通報,說是新任縣尉過來拜會,宋知晉連忙收斂了表情,整理了一番,而後揮手道:“快請!”
來者将近五十的年歲,身材不高,體态微胖,留着長須,眼下即将進入寒冬,可他的臉上卻帶着汗珠子,顯是一路快步過來,身子有些吃不消。
宋知晉見得這位新任縣尉,心裏登時發冷,失望到了極點。
此人名喚翁開,表字信厚,大抵族中排行十六,人稱翁十六,又叫十六公,乃大焱政和五年乙未科進士,早年仕途多舛,也便冷淡了當官的心情,回到家鄉,當起了閑散的富家翁,專心做起了學問來。
前任縣尉與縣令出逃之後,他作爲青溪德高望重的老牌進士,深知覆巢之下無完卵,便接受了上方的命令,接任了青溪縣尉的官職。
可以說,這十六公跟宋知晉是同病相憐,都是被臨時抓來頂包的,看到十六公走路都吃力的樣子,也難怪宋知晉會失望透頂。
十六公呼吸不穩,但氣度卻沉穩,一看宋知晉的眉目和舉止,便對宋知晉的爲人暗暗下了個判斷。
如今反賊兵臨城下,他又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宋知晉也不敢托大,連忙以後輩身份行了禮,分賓主落座之後,十六公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
“明尊想來對眼下形勢也有了解,老朽也就不多說了,若要解得壽昌城危機,眼下隻有一條路子可走。”
“求援于焱威軍。”
“正是如此。”宋知晉一口道出關鍵所在,十六公也松了一口氣,起碼這個新任縣令還知曉一些事情,沒有一心想要逃跑,于是便将剩下的對應措施都說道了出來。
“壽昌城人心惶惶,你我二人需留一人坐鎮縣城,另一人引親信護衛到焱威軍去求援,老頭子我身體吃不消了,這求援之事,也就拜托縣尊,雖然老朽年老體衰,但堅守壽昌十天半個月還是不成問題的。”
宋知晉微微一愕,再看十六公,俨然覺得這個肥胖的老頭子,渾身散發出一股讓人折服的氣度來,不由輕笑了一聲,打趣道。
“十六公就不怕我趁機開溜了去?”
翁十六看着宋知晉,開始有些喜歡這小子了,當即報以微笑道:“老夫也想逃啊,可惜吾輩的根就在此處,與其出去做那四處颠沛的喪家之犬,還不如死在這裏呢。”
宋知晉不由動容,離席拜稱:“敢不從命!”
送走了翁十六之後,宋知晉便匆匆回到了府邸,使喚親信取了行囊,就要離開,趙鸾兒和李曼妙卻死死将他拉住。
“官人這是要棄妾身而去了嗎…”趙鸾兒其實早就想逃,她乃是杭州大戶趙家的千金,金貴無比,至于青溪這些賤民的生死,又與她何幹?
李曼妙也生怕宋知晉會丢下她們,獨自逃生,如今俨然與趙鸾兒結成了聯盟,任由宋知晉如何解釋,就是不放宋知晉離開。
宋知晉輕歎一聲,坐到了床上,将兩女左右擁入懷中,沉默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莫名其妙地問道。
“如果蘇牧那厮在此,他會怎麽做?”
趙鸾兒和李曼妙登時愕然,但趙鸾兒很快就咬住下唇,忿恨地罵道:“似他那無膽又狡猾的狗賊,肯定要第一個溜跑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腦海裏浮現的,卻是那個如血的傍晚,蘇牧背着昏迷的陸青花,滿是鮮血的手撫過她的臉,而後停留在她的胸脯上。
“呵…”宋知晉苦笑一聲,而後又問道:“真的是這樣嗎?”
房中光線不是很好,他深埋着頭,也不看左擁右抱的兩個女子,但無論是趙鸾兒還是李曼妙,都感受到一股異常的氣氛在慢慢散發出來。
這是她們認識宋知晉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覺得,宋知晉真的變成了真真的男人了!
“兩位娘子,說老實話,爲夫也是怕啊,人生在世能幾時,似我等風華正茂,正該意氣風發享受安樂,誰願意留在此處等死?”
“可我不能走啊…若我帶着兩位娘子灰溜溜逃回杭州,縱使家族躲過了朝廷的責罰,我宋知晉今後又如何還有臉出門?這輩子還有何機會再赢過蘇牧?”
“這世間之事莫不是福禍相依,最近我也常常自覺老太待我何其之薄,然而現在我突然便想通了,人貴在自知,我宋知晉渾渾噩噩這幾年,雖行了冠禮,也自诩風流,可在别人的眼中,從來就不算個堂堂正正的漢子。”
“雖然不願承認,但事實如此,我确實敗給蘇牧太多次,但我也赢過他兩次,一次便是與你成親,另一次,則是将曼妙你帶在了身邊。”
宋知晉說到這一句,二女早已泣不成聲,任是聽得再多的甜言蜜語,當你聽到這裏,又豈能不感動?
“但是我知道,你們是我的女人,而不是我跟他對抗的賭注,除了将你們赢了過來,我希望自己能夠真真正正赢他一回!”
三個人斷斷續續說着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如此坦誠的話語,趙鸾兒和李曼妙也知道城外盜匪反賊遍地都是,出去搬救兵也是兇險之極,一番溫存之下,便與宋知晉翻雲覆雨,希望能夠爲宋家留下一些血脈火種。
也不知是下定了決心還是心結打開了,宋知晉居然重振了男人雄風,梅開二度花開兩支,這才灑然離去。
宋知晉帶着七八名護兵離開壽昌城之後,翁十六正在房中思考守城的方案。
一名護衛從外面走進來,輕聲報告道:“宋知晉已經離城請援,并未攜帶女眷和财物…”
翁十六輕輕叩擊着桌面,過得許久才停下來,看着某個方向,自言自語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