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輛華貴的黑色馬車在綿綿的細雨之中緩行,趙鸾兒望着車外的雨,心情便如這晚秋的雨,濕濕綿綿,千愁萬緒不敢說。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中秋已經過去一個多月,這首詞的熱度卻分毫不減,杭州文壇再度沉寂了下來。
這其中自然是因爲蘇牧的地位已無人敢撼動,也無人能撼動,而另一方面,蘇牧的兄長蘇瑜成功通過科舉,考取了進士官身,蘇家可謂一人得道而雞犬升天。
在這樣的情勢之下,蘇家也是如日中天,更加無人敢挑釁,趙文裴上次因爲趙鸾兒和宋知晉房中發生兇殺而丢掉了補缺的機會,早半個月前經過趙家的遊走運作,也終于趕赴婺州補了官缺。
宋知晉與趙鸾兒的婚禮本該熱鬧而轟動,然而由于整座杭州都在談論蘇牧,甚至沒人知道他們已經舉辦了成親禮。
宋知晉雖然心有不甘,但連周甫彥都被逼北上汴梁,他也隻能将這口氣咽了下去,帶着趙鸾兒,到睦州就缺去了。
好在他也不是過河拆橋的人,這次也将李曼妙帶了過來,隻是這惱人的秋雨,讓人如何都高興不起來,這個失意三人組心中滿懷着對蘇牧的複雜情緒,踏上了遠走他鄉的路途。
在選擇宋知晉的時候,蘇牧隻不過是個浪蕩浮誇的纨绔子,趙鸾兒看不上蘇牧也是理所當然之事,誰又能想到蘇牧能夠有今時今日的聲望和地位?
趙鸾兒并不後悔,她隻是憤恨,她恨宋知晉沒用,恨家族長輩錯估了蘇家,更痛恨蘇牧!
他蘇牧可以對一個卑賤的小丫頭疼愛有加,可以對一個粗鄙的市井老姑娘推心置腹地去關懷,甚至不惜爲了這個老姑娘而羞辱她趙鸾兒,卻從未正眼看過她趙鸾兒一眼!
她本該是人人疼惜的千金小姐,可如今呢?
狼狽往南的她,如同人人鄙夷的喪家之犬,連家裏的人都沒有過來送行。
所謂知恥而後勇,她從宋知晉的眼中看到了恥辱,也看到了憤怒,她仍舊相信,以宋知晉的能力,絕對能夠在睦州混出一片天來!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可讀書是爲了什麽?
是爲了考試!爲了得到做官的機會!
文人一途,若無功名在身,終究隻是無根浮萍,似陳公望這般,縱使得了偌大的虛名,卻無半分實質性的權勢,遇到公門中人,還不是一樣得點頭哈腰?
宋知晉錯就錯在他不應該與蘇牧比拼詩詞文才,而是努力在官場之中摸爬滾打,他日也混出個樣子來,用實實在在的權勢,将蘇牧踩死在地,永不翻身!
她不需要跟宋知晉談論這些東西,因爲宋知晉對蘇牧的仇恨,比她趙鸾兒還要猛烈萬分,他需要的恰恰便是這份恥辱,如此才能讓這些仇恨的怒火,化爲無盡的動力,将宋知晉推上更高的官位!
想到這裏,趙鸾兒突然笑出聲來,他們還是有機會的,而且眼前就是絕佳的良機!
南方水患持續了好幾個月,秋收受到了極其嚴重的影響,民生形勢嚴峻之際,而這也正是宋知晉獲取政績的最佳時機。
以趙家和宋家在南方的經營,說服一些有合作的富戶出錢出力,配合官府赈災撫民,這筆功勞可謂唾手可得!
“等着吧,蘇牧!”
趙鸾兒咬着下唇,下意識捏緊了拳頭,宋知晉似乎捕捉到了新婚妻子的心思,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相視一笑,似乎這份仇恨,将他們彼此聯結得更加的緊密!
李曼妙也在這兩馬車之内,宋知晉并沒有食言,他真的幫李曼妙贖了身,然而他與趙鸾兒剛剛成親不久,是不可能轉眼就将李曼妙收納爲妾的,如今李曼妙也隻不過以貼身丫鬟的身份陪伴左右罷了。
她的心緒又何嘗不是如此?
當初蘇牧與宋知晉爲了她而争風吃醋,她也如趙鸾兒一般思想,選擇了宋知晉,如今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了,自然是同甘共苦,期待再度回到杭州來奪回失去的東西!
幾家歡喜幾家愁,宋知晉黯然離開杭州,并未掀起太多的波浪,甚至很多人都生怕得罪了蘇家而沒有來送行。
蘇瑜答謝了提學官範文陽,又拜訪了其他同學之後,終于清閑了下來,眼下的蘇家也正在大張旗鼓的慶祝。
蘇瑜是個很圓潤的性子,對于這些當然是沒有去阻攔的,老太公渴望這一天已經很多年了,也該讓他高興高興了。
至于蘇清綏落選,二房三房一片哀鴻,整日憂郁卻又強顔歡笑,蘇瑜也就權當看不見了。
能夠考取進士官身,最直接的原因自然是他蘇瑜自己努力的結果,可如果沒有弟弟蘇牧,他是絕不可能會有今天的。
雖然蘇牧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加入到歡慶的盛宴當中,可夜深人靜的時候,兄弟倆還是坐在院子裏,靜靜地喝着酒,話不多,但意思卻很到位。
“下一步你打算怎麽做?”
蘇瑜喝了一口酒,輕聲問起,也不知從何時開始,角色似乎對調過來了一般,以往都是他幫着蘇牧收拾爛攤子,可如今他卻需要征詢蘇牧的意見。
因爲他心裏已經隐約感覺得到,今年的冬天,或許會比往年要更加的漫長,而蘇牧一直都在做着準備。
有時候他也會想,蘇牧隻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年少書生,爲何要獨自去思考和謀劃那麽多的事情,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着,起碼在蘇瑜的眼中,他不是那個高個兒,弟弟蘇牧也不是。
“盡量說服老太公,動用家族的資源,爲大哥争取到湖州或者嘉興就缺。”
蘇牧的目的從來都很明确,雖然他知道這些地方會變成地獄,但以蘇瑜的能力,隻要在這場動亂之中安然渡過,便會迎來人生之中不可思議的際遇!
時至今日,他将自己内心想要的東西,看得越來越清楚,若隻是醉生夢死,跟着這個時代慢慢地糜爛和腐朽,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第一才子的名望,睡睡名妓,吃吃喝喝,四處遊玩,甚至捐個官兒當一當。
可他并不想這樣,無論在現世之時,還是在這個文人的天下,他都希望自己不要沉淪,希望自己能夠保持生活的激情。
一個人若是沒有一些個追求,或者又跟行屍走肉有何區别?
再者,随着他在這個朝代的時間越長,牽扯就越廣,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多,自己在乎的人也越來越多,他的存在感和歸屬感也就越強,他仿佛已經徹底融入到這個朝代之中,渴望能夠發出一些聲音,做出一些事情,或許,真的能夠改變一些什麽。
對于蘇牧的意見,蘇瑜沉思了許久,好像隐約抓住了一些關鍵的點,而後與蘇牧碰了碰杯,仰脖一飲而盡。
“我會盡力而爲的。”
看着兄長會意的笑容,蘇牧也報以微笑,喝幹了杯中的酒。
相對于蘇府的大肆張揚慶祝,在城西的那處破舊宅子裏,劉質夫妻二人隻是靜靜地相擁着,看着黑漆漆的房頂,悄悄說着暖心窩的話語。
蘇牧的風頭太盛,蘇瑜也進入了杭州人的視野之中,似乎蘇家一夜之間成爲了杭州城的新貴,以緻于人們會忽略很多值得關注的事情。
劉質也考取了進士之身,隻是除了蘇牧親自過來恭賀之外,并沒有太多人注意到這個寒門士子。
他也寒窗苦讀十年,也渴望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因爲蘇牧的鼎力支持,他終于完成了這個夢想。
對于蘇牧,他還是不太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因爲他想要做的事情也很明确,隻要不觸犯天道人倫,他隻需要報恩就可以了。
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視野格局也不大,看不出蘇牧的籌謀和布局,也沒辦法看到南方的隐患和暴風雨前夕的悶熱。
但他比别人努力,他從來都比别人努力,努力十倍,一百倍,否則他也不會高中進士。
他要報恩,要報妻子對他的大恩,也要報蘇牧對他的大恩,他擁抱着妻子溫熱馨香的身子,慢慢睡了過去,夢裏,隻是希望,這一切能夠真實得更久更久。
而此時的蘇牧并沒有睡着,将兄長送走之後,他打發彩兒丫頭自行睡覺,而後便換了一身衣服,來到了院子之中。
調整了呼吸之後,他看似胡亂地打了一套拳,而後緩緩安靜下來,盤坐在了地上。
這一坐便是一整夜,等到東方微亮的時候,蘇牧才慢慢睜開眼睛來,隻是他那眼中滿是血絲,眉頭緊擰着,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濕透,如同剛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噗!”
他張口便吐出鮮血來,那鬼魅一般的老道喬道清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幹枯的手掌壓住蘇牧的肩頭,另一隻手卻點在了蘇牧的後背上,經過一番推拿按摩,蘇牧才緩了過來。
“早勸過你,這種事情急切不得,若再繼續下去,你的經脈就再難承受了。”
喬道清撇了撇嘴,沒好氣地朝蘇牧說道。
蘇牧臉色蒼白,忍着胸膛内的劇痛,擠出一絲微笑來,真誠地朝喬道清說道。
“多謝前輩教授之恩...我會小心的...”
喬道清平日裏跟蘇牧接觸最多,對蘇牧的全盤計劃也最是清楚,雖然兩個人都是相互擠兌鬥嘴的多,但他也不知該如何去評價蘇牧。
這個年輕人實在太讓人難以理解,雖然無法理解,但并不阻礙你去佩服他,這也是喬道清爲何會将自家内功心法傳給蘇牧的原因之一。
他也說不清楚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若真的說起來,隻能這樣說,這個世界快要天黑了,但他卻在蘇牧的身上,看到了一縷白。
“哼,矯情!”喬道清呸的一口,轉過身去不看蘇牧,蘇牧看着這老道,再想起幾個月前差點用突火槍打死了他,想想如今的變化,心頭也是暖乎乎的,矯情就矯情吧,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