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房頂,風助雨勢,雨添風威,不斷地推搡着簽押房的窗戶,靠窗的桌子早已被打濕,雨水沿着桌角流下來,屋内都水淋淋的。
然而在簽押房中專注書寫的胥吏卻仍舊奮筆疾書,連關窗的時間都沒有。
他的左邊站着信安縣的捕頭餘海,身後卻是杭州府的總捕鄭則慎!
這份奏表的内容雖然是他草拟出來,如今正式謄寫,但看着蠅頭小楷一行行規整落下,任由外面風大雨大,他仍舊濕透了後背。
因爲這奏表的内容實在太過驚人,如果可以選擇,他甯願不曾聽過這段内容。
三人沉默着,任由窗戶在不斷敲打,直到那胥吏常常呼了一口氣,鄭則慎才拈起那奏表,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小心翼翼塞入竹筒之中,與餘海相視一眼,便沒有任何遲疑地穿上蓑衣,帶上鬥笠,沒入雨幕之中。
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出得簽押房之後,身邊的捕快也跟了上來,十數人便這般行走在大雨一種,謹慎到肅殺地往通判府衙走去。
之所以往通判府而非知州府,一是因爲通判乃知州佐官,大小事情逐級上報并無過失,二則因爲通判這個官職實在有些特殊。
大焱朝官制與蘇牧後世的北宋有些類似,通判與知州共同掌管一州之事。
論官位,通判是在知州之下的,可論職權,通判不但可以與知州一同治理一州政事,還擁有着知州所沒有的特權。
這種特權便是所部官但有功過及職事修廢,通判可直接通達天聽,向官家(宋稱皇帝爲官家,如同唐稱皇帝爲聖人、大家)打小報告!
所以通判雖然是知州的副職,卻如同軍中的監軍一般,有着“監州”的特權。
正是因爲通判有着這樣的特權,鄭則慎認爲自己将奏表呈獻給通判,絕對是明智之舉。
幾天前,餘海在蘇牧的配合下,終于将一幹綠林人士一網打盡,當然了,匪首石寶最終還是逃脫了,而另一名匪首喬道清則去向不明。
然而抓獲的十數名賊寇被嚴刑拷打之後,卻爆出了一則驚人的消息,江浙蘇常地區的綠林大豪傑方臘,即将揭竿起事!
這方臘本是睦州清溪縣人,家中經營漆園,因不滿官家征收花石綱,居然糾結了衆多綠林亂賊,篡奪了摩尼教的掌控權,教唆摩尼教衆作那殺頭的買賣!
摩尼教遍布南方各路州縣,頗得人心,教衆都是些綠林好手,若任由方臘收攏和發動摩尼教的力量,南方從此将不得安甯也!
得到了這樣的消息,鄭則慎和餘海也是徹夜難眠,在這樣的情報之下,蘇牧因爲那柄兇刀而招惹到綠林人士追殺,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若不是蘇牧獻策獻力,他們也不可能得到這份潑天的功勞。
再者,蘇牧也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清楚明白,一個南下遊學的弱書生,被擄到賊窩裏頭,還能夠隐忍半年,最終非但全身而退,幹脆順手牽羊把那柄兇刀給帶了出來。
雖然蘇牧并未詳細講訴其中經過,但鄭則慎和餘海已經對他佩服不已。
得知了這條情報之後,鄭則慎和餘海也曾經考慮過一個問題,是否因爲蘇牧知曉了方臘即将要叛亂的消息,摩尼教的這些強者才會追到杭州來,欲殺之以滅口?
若是這樣,蘇牧爲何不直接将情報告訴官府?
二人隻是簡單一想,便明白蘇牧爲何沒有這麽做了,因爲如果不是十幾個賊寇的口供都一樣,他們也不會相信這條情報。
連他們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都難以置信,若蘇牧直接向他們洩露這則消息,他們又豈能相信?
想到這裏,他們又有些佩服蘇牧,這年輕人雖然才二十出頭,但事事通達老練沉穩,情商之高,讓人由衷折服。
眼下大焱時局并非萬世太平,樞密院的宣帥童貫正籌備糧草軍馬,打算北上讨伐遼人,收複燕雲十六州,朝堂上主戰和主和兩派黨争已經到了極爲慘烈的地步。
若此時南方再亂起來,說不得國将不國矣!
所以鄭則慎和餘海當機立斷,将人犯的口供和奏表第一時間上報,若能夠将方臘等逆賊的陰謀扼殺在萌芽之中,那可就是功蓋千秋的潑天功業了!
當日蘇牧說要送好大一場功勞給餘海之時,後者還暗自不屑,直以爲蘇牧欲借此脫身,可當審訊結束之後,餘海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樣的功勞大到他沒辦法一個人吞下,加上鄭則慎,乃至于通判和知州,都吞不下這麽大一個功勞!
就在鄭則慎冒雨前往通判府奏報之時,蘇牧卻優哉遊哉地撐着油紙傘,來到了陸家的小院裏。
聖物已經被紅蓮帶走,石寶也被打退,官府雖然仍舊派人在監控,但隻是爲了保護他的人身安全,這件事也算是告一段落。
然而他的心裏還是充滿了擔憂,大焱朝雖然繁華昌盛,經濟和商貿強大到驚人的地步,但朝堂腐敗不堪,軍隊更是糜朽難用,童貫想着封王拜相,一心要北伐,這情報就算上報到朝堂上,估計也蹦不出多大的水花來,方臘說不定一樣會成功舉事。
不過這些都是後面的事情,眼下還有更緊急的事情等着他去處置。
蘇常源的小妾被殺,讀書種子蘇清綏差點命喪黃泉,這些罪責最終都歸咎在了蘇牧的身上。
雖然蘇瑜已經通過父親蘇常宗,将蘇牧落難賊窩的情況都告知了老太公,解釋了匪寇圍攻蘇家的緣由。
但這件事是二房三房攻讦長房最好的由頭,他們是絕不可能輕易放過的。
蘇瑜也已經收到了消息,老太公頂不住壓力,過些天又要召開宗族大會,這一次不是讨論如何懲罰蘇牧,而是要共商将長房分家出去的事情!
爲了這件事,蘇常宗也是痛心疾首,苦惱不已,甚至将蘇瑜和蘇牧召喚過去,好生責罵了一通,隻是後來還是被蘇牧說服了。
他蘇常宗看似軟弱,但是不是韬光養晦權且兩說,心胸和城府也都有,不過他跟老太公一般無二,對蘇牧的說法實在難以相信,說到底,若真的分家了,對于蘇常宗來說,也是讓人悲痛難當的一件事情。
不過蘇牧卻并不是很在意,因爲他始終對這個家族沒有太多的歸屬感,隻要蘇瑜相安無事,其他事情便都好說。
蘇瑜既然選擇了相信蘇牧,相信方臘必定會舉事,也相信杭州必定會成爲方臘舉事之後第一個大目标,剩下的事情他也就看得開了。
對蘇牧未雨綢缪将長房生意北遷,也是力挺到底,而關于蘇牧繼續收購粗糧的事情,自然也沒有太多的阻礙。
在接下來的兩三個月裏,他隻能拼命讀書,希望能夠考取功名,到時候離開杭州,天下何處去不得?
而且他蘇瑜還有着自己的私心,在蘇牧遊學未歸之時,他就是家中的頂梁柱,可自從蘇牧從賊窩逃脫出來,性情大變之後,不知不覺之中,情勢倒是反了過來,俨然是蘇牧在操控大局,而蘇瑜卻閑了下來,連自己考試的名額也都是蘇牧幫他争取過來的。
所以他希望自己不要辜負蘇牧的好意,高中之後能夠庇護弟弟和父親,保護長房一脈,當然了,如果有可能的話,他也不會輕易抛棄其他宗族兄弟,畢竟在這個家國天下的年代,家族的觀念深入人心。
哪怕族親如何不堪,生死危急之時,該拉扯還是要拉扯一把的,對于這個,蘇瑜還是看得很通透的。
不過蘇牧就不一樣了,宗族大會即将讨論分家的事情,他根本就沒有半分在意,到了陸家之後,他便到了柴房,幻魔君喬道清已經轉醒,陸老漢不用出攤,正在一旁看守着。
見得蘇牧到來,陸老漢一言不發,喬道清卻是眼前一亮,那深深凹陷的臉頰也紅潤了起來,隻是一雙蒼鷹一般的陰鸷目光,卻仍舊冰寒。
“小子,你很好啊!沒想到老道我終日打鷹,卻被家雀兒啄瞎了眼!”
蘇牧也懶得跟他鬥嘴,掃視了柴房一圈,走到柴堆邊上,将立在牆上的劈柴刀操了起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刮了刮刀刃,這才走到了喬道清的前面來。
“成王敗寇,你這老鬼又豈敢逞口舌之快!眼下我給你兩條路,要麽給我當走狗鷹犬,要麽一刀給你個痛快,你選吧。”
蘇牧此言一出,連陸老漢都驚了一下,他本還替蘇慕擔憂,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喬道清,蘇牧卻是快刀斬亂麻,殺伐果決到了極緻。
不過讓他驚訝的并非蘇牧給出來的選擇,而是這選擇裏面的第二條,蘇牧在沒有任何制約喬道清的手段之時,居然還敢用喬道清!
若放開了喬道清,陸老漢都不一定能夠制服這詭異老道,蘇牧更加不可能,這無異于一頭肥羊要老虎獅子給自己當保镖,蘇牧又如何能夠降服這喬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