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時亦有先人雲,低身锵玉佩,舉袖拂羅衣,對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飛,卻是道盡了舞之一道的唯美風流。
到得焱朝,青樓楚館勾欄瓦肆遍地開花,個中女子莫不是能歌善舞,甚至于連東京宮廷的大型慶典,都會邀請民間大家來參與,此謂之:“和顧”。
古時舞蹈講究排場,動辄數十上百人一同表演,聲勢浩大,讓人震撼,似唐時的《柘枝》、《劍器》、《解紅》、《菩薩蠻》和《霓裳》等。
焱朝沿襲唐風魏骨,舞蹈一道也是多有傳承,但也改進了不少,更是發展出多種适合小團體甚至單人表演的新類型,而這就不得不提到其中一種,那便是《胡旋》。
《胡旋》在唐時便風靡興盛,到了焱朝之後更是發揚光大,彼時稱之爲《舞旋》,而提到《舞旋》,便繞不過此道大家張真奴。
在這思凡樓之中,虞白芍能夠穩坐花魁之位,除了本身姿色氣質身段極爲出彩之外,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她乃是張真奴的弟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若說到《舞旋》,卻俨然無人能出其右了!
顧名思義,《舞旋》最大的特點便是大量的旋轉動作,最是能夠展現女子柔美婀娜而健康有緻的身段,大開大合的動作更是讓人浮想聯翩,杭州城中不知有多少男兒漢因爲一阙《舞旋》而成爲虞白芍的裙下之臣。
此時周甫彥開口,又有劉維民這等權貴在場觀摩,加上巧兮等後起之秀不斷形成壓力,虞白芍自當施展渾身解數而不遺餘力的。
但見美人清妝素顔,一襲白色煙籠百水裙,外罩鍛繡玉蘭飛蝶紗衣,内襯淡粉錦緞裹胸,那胸前曲線驚人起伏,早已将人的魂兒拘了去。
在柔和的燈火映照之下,虞白芍若靈若仙,柔荑似玉,面若桃花,恰似那飛升的嫦娥仙子。
絲竹管弦悠然而起,虞白芍曼妙而動,玉袖生風,那是暗香撲鼻,讓人沉醉不已。
而後樂聲趨急,似溪流慢慢彙聚,急轉直下,聲勢越發浩大,又仿若沖上雲霄的雲雀兒,将人的心魂都提将起來,如夢似幻,諸人便都看得癡了!
待得虞白芍展開玉袖與衣裙,似那翩跹玉蝴蝶一般瘋狂旋轉之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中再無它物,便隻剩下這似乎要超脫人間紅塵的白衣仙子!
蘇牧微微眯起雙眸來,心中卻是百感交集,這虞白芍讓他真正見識到了這個最爲奢靡的朝代,最具代表性的一面。
他想起了現世之中,那些動不動就蹲下起立M字開腿,瘋狂抖臀抖胸之類的豔舞,也想起了正兒八經的各種現代舞甚至于民族舞,但此時身臨其境地感受着這個古老朝代的代表性舞蹈,他也心醉神迷了。
巧兮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的心一直提在桑子處,直到樂聲停止,虞白芍香汗淋漓地雌伏于地,她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來,就好像她比跳舞的虞白芍還要疲累。
她憑借着一阙《望甲止息》而聲名鵲起,俨然有了追趕虞白芍的資格,可如今,她知道自己跟對方完全不在一個層次,這并不是技藝方面的抗争,而是一種氣質的沉澱,是底蘊的積累。
在場賓客鴉雀無聲,直到周甫彥帶頭鼓掌,喝彩叫好聲才依次漸進,越發壯大起來,而虞白芍也緩緩起身,斂容朝四方行禮,劉維民不由贊歎道:“白芍姑娘色藝雙絕,令人驚豔,或可比肩東京第一名妓李師師了!”
劉維民此言一出,在座盡皆驚喜,他們雖然都算得上一号人物,可對于國都汴梁也隻是耳聞神往,眼下有劉維民這等樣的見過大世面的大人開口稱贊,連素來淡雅的虞白芍都連稱不敢,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得意了。
如此熱鬧了一陣之後,劉維民便開口提議道:“難得白芍姑娘獻上絕藝,今日在座可都是我文壇的翹楚,有周賢侄這等第一才子,又有蘇兼之這般的後起之秀,諸位何不臨場吟作,以助雅興?”
“終歸是來了啊…”蘇牧心頭隻是冷笑,似劉維民這等官場老狐狸,又豈能看不出周甫彥的挑釁之意,他有意促成比鬥,便是要看看蘇牧的斤兩了,畢竟二人私下裏有協議,雖然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但終究是無法擺上台面來的,此舉未嘗沒有敲打蘇牧的意思。
而周甫彥今夜幾經輾轉,終于靠着劉維民而得償所願,再看蘇牧沉默不語的姿态,顯然自覺已經赢了三分,頭顱都高昂了不少。
至于周圍的賓客們,早知周甫彥爲人心胸狹窄,眼裏容不得沙子,今夜腆了臉過來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都隻能爲蘇牧感到惋惜。
雖然周甫彥恃才傲物,睚眦必報,但卻有着實實在在的文氣與才華,雖說第一才子也都是吹捧出來的,可他能夠讓所有人都吹捧他,也必然有着他的無人能及之處了。
反觀蘇牧,南下遊學之前,頂着纨绔子弟的不良名号,不學無術,隻知玩耍作死,與宋知晉争風吃醋,大打出手是有辱斯文,是半點可取之處也無的。
遊學歸來之後雖然性情大變,竟沉穩成熟起來,但仍舊沒有太多驚人之舉,桃園詩會雖然并未到場,但一首《人面桃花》也稱得上佳作,可惜又有着負氣而作之嫌疑,還被人質疑幕後買詩,哪怕聲名逐漸響起來也算不得什麽好名聲。
到了重午節的文會,雖然拿出一首不倫不類的填詞來,卻又是歌唱的小道,難登大雅之堂,反倒成全了思凡樓的巧兮姑娘。
杭州城說大很大,但說小也很小,文人圈子來來去去無非就是這麽一群人,蘇家懷疑蘇牧真實身份的事情也瞞不住街頭巷尾的長舌婦們,現如今隻要有心打聽,便都已經知道蘇牧來曆不正,甚至連官府的捕快探子都将蘇府給圍了起來。
這樁樁件件加起來一看,今夜的比鬥也就呈現一面倒的态勢了,如果這等樣的蘇牧都能赢過第一才子周甫彥,那周甫彥也不用在杭州文壇混下去了。
同樣的道理,若蘇牧輸了,今後也便再無臉面在文壇立足,可如果赢了杭州第一才子,呵,那事情可就精彩了。
這是在場這麽多人,又有多少個相信蘇牧會赢?
起碼他們是不相信的,陳公望不信,劉維民也不信,虞白芍更不相信,巧兮倒是願意去相信,但她也很清楚周甫彥的實力。
這些人能夠尋思得的東西,周甫彥自是心知肚明的,他素來倨傲,甚至有些追求完美的執拗,這也是他一定要解除蘇牧這個心結的緣由。
如今得了劉維民開口,又指名道姓點了他和蘇牧的名字,雖然他仍舊不太樂意蘇牧的名字與自己相提并論,但想着今夜過後,蘇牧将徹底被清除出文人圈子,他感覺整個心境都幹淨了許多。
但見他暗自清了清嗓子,而後中氣十足地揖道:“劉世叔謬贊了,這些許虛名,都是長輩厚愛,同學擡舉,侄兒又如何當得起,隻是素聞蘇牧朋友才高八鬥,文采斐然,周某也是傾慕已久,今日恰逢其會,我等不如以文會友,小小比鬥一番,說不得能爲我杭州文壇增添一二分色彩,不知蘇朋友意下如何?”
周甫彥也是生怕蘇牧再次推脫,本向着劉維民說着話,這說到一半,竟也能硬生生扯到了蘇牧這邊來。
在座諸位也是暗自歎息,這蘇家兄弟也該是倒黴,讓周甫彥這麽一個大才子盯上,上一回非但踩不到蘇瑜,反而讓提學官對蘇瑜刮目相看,還陰差陽錯讓巧兮借蘇牧之力上了位,今次蘇牧是如何都逃不脫了。
蘇牧表情寡淡,今夜也是喝了不少酒的,此時輕輕叩擊着手中洞箫,頗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沉思了片刻,便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微微擡手揖道。
“周才子如此擡愛,蘇牧又豈敢請托,周才子且請了。”
蘇牧這一吐氣,倒是給了人一種英雄氣短之感,衆人盡皆唏噓不已,今後杭州文壇怕是再無蘇牧之名了。
周甫彥見得蘇牧微微攤手,請他先出手,心裏自是不悅,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蘇牧居然還能夠雲淡風輕地讓第一才子先出手?
見得這一幕,周甫彥也覺得無趣,頓感蘇牧連對手都算不上,頗有殺雞用牛刀的意味,竟然又生出了高手寂寞的感傷來。
“也罷也罷,盡早解決了,盡早除掉這個心結罷!”周甫彥如此想到,而後慢慢踱步到了雅間的中央,輕輕掂着折扇,這才走出六七八步,便一拍折扇道:“有了!”
他爲虞白芍所作詩詞不下雙掌之數,如今不過是挑選其中最爲出彩之作罷了,竟然也故作沉吟,真真是矯揉造作到了極點,可這些雖然隻是舊作,但同樣也是人所不及的佳作,在場之人,又有誰敢置喙半句?
但見周甫彥微微昂起頭來,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吟唱起自己的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