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蘇牧的馬車便從蘇府側門悠閑閑地出來,四周圍的捕快暗探子頓時心神一震,擦亮了招子。
五月初六那日的惡戰過後,蘇牧便成爲了頭号嫌疑,雖然大家夥兒都不太理解,就這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纨绔書生,如何能夠引起鄭總捕與餘海捕頭的警醒,但他們還是盡職盡責地監視着蘇府的進進出出。
事實證明,蘇府或者說蘇牧果真有詭異之處,人說兵匪不分家,這些個班頭捕快們也都是有眼力介的,這幾天來不斷有綠林人湧入杭州城,也有人不斷在蘇府周圍打探消息,這些情況自是躲不過官府的耳目。
這兩日情況越發糟糕起來,甚至有人罔顧王法,藐視官府,與暗中潛伏的探子發生直接的沖突,想要撞入到蘇府之中,接連發生了好幾起真刀真槍的流血事件。
而鄭總捕也冒着得罪蘇府的風險,從州府衙門處讨來了牌票,對蘇府展開了正式的搜查。
蘇家之人早已對蘇牧心存不滿,以蘇清綏爲首的三代子弟恨不得拍手稱快,這麽一鬧,似乎又要坐實蘇牧是假冒貨那般。
事實上,正是因爲蘇清綏的檢舉,才會使得餘海注意到了蘇牧,搜查的重點自然放在了蘇牧的院落,而其他地方則草草行事,對蘇府其他人影響并不是很大。
可惜的是,搜查的結果并不樂觀,餘海便換了一種姿态,隻告誡蘇牧,聲稱形勢已經非常嚴峻,希望蘇牧能夠與官府精誠合作,否則那些個綠林人沖擊蘇府,造成無辜的人員傷亡,事情可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蘇牧自是矢口否認,隻是餘海已經将此事都告之了蘇家長輩,蘇家一時間也是人心惶惶,群情激奮,要将蘇牧這個禍害趕出蘇府。
蘇牧也是委屈得很,若非蘇清綏等人将刀的消息洩露出去,又怎會引來如此多的綠林豪強?
眼下這個局勢,蘇牧确實能夠一走了之,除了蘇瑜和彩兒丫頭,他對這個家族确實已經沒有太多的好感,可一旦他出走,必将陷入無止境的追殺,厚着臉皮留在蘇府,起碼還有官府的力量保護着。
想要徹底解決這個麻煩,也不是沒得法子,隻不過需要等紅蓮傷愈再議了。
蘇牧還在馬車上尋思這些之時,思凡樓的巧兮姑娘已經開始着手準備宴會的事情。
作爲青樓之中的煙花女子,雖然巧兮也是小有名氣的清倌人,但終究是比不得虞白芍這樣的花魁,排場自然也小了許多,加上此次乃是爲了答謝蘇牧,便也不敢太過高張。
重午佳節之時,多得蘇牧的那首曲兒,讓她得到了施展才藝的機會,果是一鳴驚人,博得了滿堂喝彩,連虞白芍都命人過來恭賀,并将那首詞兒給抄錄了回去,巧兮在思凡樓的地位和名聲也是水漲船高,這幾日來尋她的才子也是不少。
蘇牧當初也不過是個浪蕩纨绔子,雖然也有些名聲,但都是些惡名,桃園詩會的一首《人面桃花》,加上重午的表現,終于是讓文壇之中的讀書人開始關注起他來。
思凡樓的姐妹們見着巧兮,也會調笑一番,俨然将蘇牧當成了巧兮的入幕之賓。
雖然蘇家并無太多的書香門第底蘊,如今仍舊在暴發戶的行列,但作爲杭州十大商戶,能夠嫁入蘇家,也是青樓女子們不錯的選擇,再者,蘇牧身材高挑,長相俊逸,出去遊學一番之後,更是氣質大變,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
隻是相較于杭州第一才子周甫彥等人,蘇牧自是無法相提并論的了。
這周甫彥此時也在思凡樓,卻是由虞白芍陪着,席間諸多才子也都來捧場,雖然同樣歡聲笑語,但諸人也都看得出來,咱們的第一才子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仍舊對重午夜的事情耿耿于懷。
他時不時望着二樓東面的雅間,下人們已經将席面都措置妥當,巧兮一身盛裝,正在迎接赴宴的賓客。
雖說要答謝蘇牧,但也不可能孤男寡女獨處一室,這等聚會講究的便是優雅情調,巧兮也将平素裏與自己交好的文人書生都邀請了過來,大家以文會友,相互扶持,也算是雅事一樁。
到得掌燈時分,周甫彥終于是坐不住,聽得跑堂的龜奴傳來“蘇公子”的聲音,便朝那廂掃了一眼,果然是蘇牧來了。
今日蘇牧着一身白色的廣袖寬袍,頭發随意挽了個髻,用絲繩松松紮着,面帶淡淡的笑容,手中并未執扇,而是拈了一根洞箫,頗得魏晉風骨,讓人耳目一新。
可惜他并不知道,蘇牧作此打扮并非爲了裝腔喬樣,而是因爲寬松的衣物,能夠掩蓋他因身上傷勢帶來的不适動作。
不過這洞箫嘛,就顯得矯揉造作一些了,隻是在這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文人附庸風雅根本算不得什麽,巧兮一曲蕩氣回腸的《望甲止息》之後,也有很多文人開始佩戴繡劍出行呢。
蘇牧與巧兮并沒有想象之中那般熟稔,兩人也是翩翩行禮,淺嘗辄止,并無太多暧昧,倒是席間那些書生文人一改往日對蘇牧的輕慢與鄙夷,紛紛上前來見禮。
又有人舊事重提,将他的《人面桃花》和端午佳作拿出來吹捧,俨然将蘇牧當成了我輩中人。
看到這裏,周甫彥的臉色變冷了下來,這些人未嘗沒有相互吹捧之嫌,其實文人圈子也都這般,多參加幾次這等詩會雅集,名氣也便漸漸地提升起來了。
可蘇牧這等樣的人,他的作品得以宣揚開來,卻有着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因爲無論桃園詩會,還是重午佳節的思凡樓畫舫,他都并未到場,怎麽就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了?
更讓人忿忿的是,重午雅會之時,與提學官範文陽坐了首席的大儒陳公望,居然也有到場!
這位陳公望乃杭州文壇耆宿樣的人物,他怎麽與蘇牧扯上的交情,諸人也是一頭霧水,不過這個事情上,連蘇牧自己都覺得有些訝異,并不清楚陳公望爲何會對自己另眼相看。
在座的諸位見得陳公望莅臨,自是起身見禮,又是好一番熱鬧,思凡樓的媽媽也過來陪笑了一番,還送了一壇上好的美酒,巧兮又讓相熟的姐妹到宴席上來表演歌舞,宴會便拉開了帷幕。
蘇牧今日少有豁達,大有不醉不歸之勢,喝酒行令也是來者不拒,仿佛換了一身裝扮之後,便果真成了狷狂輕疏的魏晉狂士一般。
隻是這等姿态很快就破了功,因爲席間陳公望半開玩笑地說:“兼之既然手持洞箫,想來必精此道,何不吹奏一曲,爲雅會助興?”
他們這邊動靜也不小,周甫彥又有心關注,聽得陳公望這麽一說,他也是豎起耳朵來聽,卻隻聽得蘇牧帶着七八分醉意,毫不羞愧地答道:“這等物事,不過是裝點門面罷了,諸位手持折扇,可是爲了扇風納涼?還有街上佩戴繡劍的,可是爲了拼鬥殺人?”
“你啊!隻知一味胡謅!哈哈哈!”陳公望微微愕然,但很快便哈哈大笑起來,顯然也覺着蘇牧這話有趣又在理,旁人自是陪着樂呵,巧兮倒是饒有興趣地偷看了蘇牧幾眼。
陳公望察言觀色,便開口說道:“似你這般隻是附庸風雅,可巧兮姑娘卻是貨真價實的大家,絲竹管弦無一不精,今夜适逢其會,我等可以大飽耳福咯!”
蘇牧聞言,别有深意地看了巧兮一眼,隻是呵呵笑道:“巧兮姑娘的技藝,蘇某可是早有領教了的…”
巧兮頓時想起芙蓉樓出醜之事,臉色不由尴尬起來,不過此事于她而言并未有太多的挫敗,因爲她的技藝是沒甚纰漏處的,隻是受衆太過粗鄙罷了,爲了此事,芙蓉樓的媽媽還特地來思凡樓解釋道歉了。
回想起來,若非有芙蓉樓一行,也不會有蘇牧替她解圍這一節,她自然也不可能在思凡樓表演那首曲子,也便不會有今日的名聲鵲起了,隻能說這一切都是因緣際會則已。
念及此處,她也隻是掩嘴一笑道:“蘇公子盡是嘲弄妾身,是夜情形不同,今夜妾身依然準備妥當,定教公子耳目一新!”
蘇牧見得巧兮落落大方,心中也生出好感來,借着酒意便作禮道:“即使如此,便是蘇牧的福分了,且看看巧兮姑娘的好手段,哈哈!”
衆人聽說巧兮要表演了,便紛紛捧場,但見美人一身盛裝的巧兮動人心魄,婀娜袅袅,香氣誘人,真真是賞心悅目至極。
待得巧兮的嗓音輕柔柔響起,席間便安靜了下來,隻剩下巧兮的歌聲與絲竹的伴奏聲,如兩隻純白的雲雀,争相在青天白雲間飛翔,輾轉悠揚,仿佛将人的心魄都帶離了此間。
蘇牧微微閉目,手指輕輕叩擊在洞箫之上,和着拍子,頗爲陶醉,而陳公望卻悄悄湊了過來,朝蘇牧輕聲道:“賢侄,今日除了巧兮之答謝,老夫亦有一事相商,順便引薦賢侄見一個人…”
蘇牧慢慢睜開眼睛,輕笑道:“陳公有命,豈敢不從。”
他早已料到,似陳公望這等樣的人物,若是替虞白芍出面也就罷了,巧兮這等級别的青樓女子,若非陳公望自己别有所圖,想要請動陳公望其實并不容易的。
隻是對于陳公望爲何要如此隐秘的邀請自己,所見者又是何人,蘇牧便是毫無頭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