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芙蓉樓卻是一片刺耳的喝倒彩與叫罵聲,連周遭畫舫的遊人們都走上甲闆,饒有興趣地往這邊來觀望。
芙蓉樓的媽媽到底是着急了,兩腳不沾地四處找人救場子,可巧兮已經被吓傻了,她能在文人雅士之中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可架不住武夫俗人的威吓與謾罵,此時在場上斷斷續續地唱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唱些什麽!
楊挺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此事他的弟子也有份,若傳将出去,七寸館的名聲是要也不要了?
媽媽見得楊挺在場,當即便走了過來,小心陪着話兒,無疑想讓楊挺出面,鎮壓一下場面。
楊挺倒也有這個底氣,畢竟身份地位架在這裏,可若他出面,必定掃了衆人的興緻,在場除了他的弟子,還有其他客人,也都是諸多武道同行,一時間也是左右爲難。
蘇牧淡淡地看着這一切,他也沒想到會發生這一幕,巧兮姑娘姿容靓麗,技藝非凡,按理說大場面也見識不少,可惜常年周旋于軟趴趴的士子文人圈子裏,豈知如何應付這些粗鄙的武人。
此時他隻能充滿歉意地朝楊挺笑了笑,略微抱了抱拳,便走上了台子。
陸青花混迹于最低層市井,再渾的不良子也都見識過,自然不會被這等場面吓住,不過周遭武人摟着姑娘又親又抱,場面甚是不堪,她臉皮再厚也架不住,一直埋頭不語,此時見得蘇牧上台,才堪堪擡起頭來。
她本以爲蘇牧能鎮住這些武人,可顯然大家并不買賬,見得一個小白臉上台,起哄聲更是劇烈,一些瓜果皮甚至丢到了蘇牧的身上!
巧兮見得蘇牧上台,就算再厭惡這個公子哥,見他爲自己出頭,也生出了依靠之心,當即躲在了蘇牧的身後。
蘇牧仍舊帶着笑意,朝台下抱了抱拳,聲音不高,但中氣十足,全然不似一介書生,倒像見慣了大場面的儒将。
“諸位稍安勿躁,今夜乃重午佳節,小弟不才,有幸請來了七寸館的楊宗師,這娘兒們嬌滴滴沒個力氣,咱爺兒們到底看不過眼,不如小弟就賣個醜,唱個小曲兒給大家夥聽聽,也算是小弟對楊宗師的一份敬意,若唱得不好,諸位上來将某家直接打了下去便又如何!”
所謂動手不打笑臉人,蘇牧說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有些人心裏嘀咕:“鬼才要聽小白臉唱曲兒!”,可面上還是要賣給楊挺一個面子的。
楊挺不方便出面,出聲鎮壓便是不給同行面子,可蘇牧捧了他一道,這就名正言順了,大家也順勢下了個台階,徐甯等人又在下面捧場,一時間便安靜了下來。
蘇牧抱拳一圈,而後斂起袍子,便趺坐了下來,見得台面上隻有一張古琴,巧兮的手裏持着一個紅牙闆,都不甚趁手,便朝樂伎班掃了一眼,見得一名女樂師捧了個月琴,便朝她招了招手。
那樂師正苦于無人救場,見得蘇牧還不得跟見了救星一般,連忙趨步上前,奉上了月琴。
蘇牧對月琴是一竅不通,但他在現世之時卻是個吉他好手,雖然二者有着很大的區别,但一些掃弦技巧還是能夠用得上,嘗試着調了幾個音,便按住了琴弦。
台底下的諸人也不懂什麽樂理,全是湊熱鬧的,也看不出個好歹來,見得蘇牧有模有樣,便一個個側耳傾聽的姿态,巧兮卻是看出了門道,原本抱着的希望也徹底幻滅了。
“铮!”
蘇牧橫指按住琴品,五指如花綻放,琴聲铮然,巧兮隻覺刺耳難當,然而台下卻被這金戈鐵馬一般的铮铮之聲震得心頭一緊!
“咚!”
蘇牧的五指輕柔敲擊在琴箱上,發出了沉悶如鼓的聲音,隻是這一铮一咚兩個聲響,便營造出了截然不同的武道氣息!
“咚,咚,咚,咚...”
敲擊琴箱的節奏慢慢傳開來,蘇牧完全将月琴當成了手鼓來用,放在巧兮和樂師的眼中,這完全就是牛嚼牡丹,牛刀殺雞了。
可此時無論台上還是台下,諸人隻覺這極有節奏的“鼓聲”有着一股不可思議的吸引力,讓他們無法發作怒氣,也無法出聲打擾。
“铮铮铮铮咚咚咚铮铮...”
随着“鼓聲”的節奏,蘇牧輕輕掃動月琴的下三弦,将月琴的铮音也加入了節奏之中,這種奇異的組合,這種古怪卻又勾人的節奏,便占據了整個畫舫。
而後蘇牧輕柔開口,嗓音有些低沉,聲音不大,夾雜在古怪的節奏之中,卻很是和諧悅耳。
“天涯的盡頭是風沙,紅塵的故事叫牽挂,封刀隐沒在尋常人家,東籬下,閑雲野鶴古刹。”
不同于巧兮等青樓名妓,蘇牧的曲兒字面直白,通俗易懂,連台下那些不識字的武夫,都能夠輕易聽懂,就仿似用白話在述說一段故事,巧兮等人隻是在鄙夷蘇牧嗓音粗粝,唱功毫無可取之處,承轉毫無技巧可言,可台下的武夫們,卻被吸引住了。
“快馬在江湖裏厮殺,無非是名跟利放不下,心中有江山的人豈能快意潇灑,我隻求與你共華發。”
當楊挺聽到前面一句,快馬厮殺,無非名利,也不由眼前一亮,心内生出共鳴來。
在場諸位武道同行,哪一個甘願吃着刀頭舔血的飯?哪一個不想似那隔壁畫舫的書生們那般,動動嘴皮子就有美人主動投懷送抱?哪個不想經曆一段生死相許的人間真愛?
隻是這些粗狂的漢子,朝不保夕,有時間談戀愛,不如喝酒吃肉,有錢就逛窯子罷了。
巧兮聽到此處,也已經忘了去追究蘇牧的唱功和這曲兒的韻律,反倒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詞兒上面。
琴聲越是蒼涼,“鼓聲”如同直接敲擊在衆人的耳膜之上,靈魂之上,敲擊在心頭,蘇牧的聲線陡然拔高,微閉着雙眸,繼續唱着。
“劍出鞘恩怨了,誰笑,我隻求今朝擁你入懷抱,紅塵客棧風似刀,驟雨落,宿命敲,任武林誰領風騷,我卻隻爲你折腰!”
聊聊幾句,便将武夫們縱橫江湖,恩怨情仇與厮殺的畫面鋪陳出來,在場之人俨然覺着不似在聽曲兒,仿似閉上眼睛,便能夠回到當初自己的故事裏!
而巧兮卻輕輕捂住了嘴巴,鼻頭發酸,眼眶不由濕潤了起來。
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然則似她這般的青樓女子,哪一個不是心懷美夢,想着譜寫一段才子佳人的愛情佳話?
平素裏看些情愛糾葛的話本,隻覺着纏綿悱恻,讓人心酸,不自知便要落淚,此時蘇牧就在她的前方,娓娓唱着另一種愛情,用生死來見證的武林人士的愛情,這叫她如何不感動!
那些個才子文人,頂着家裏的壓力,将青樓佳人娶回家中,納爲小妾,便被人傳爲佳話,四處傳唱,可這些用自己的刀與血來追求愛情的武林人的故事,又有多少被埋沒在莽莽綠林之中?
她看着蘇牧那有些單薄的背影,仿佛透過這個背影,能夠看到他微閉雙眸,輕唱着歌謠的畫面,直到最後一句響起。
“你回眸多嬌,我淚中帶笑,酒招旗風中蕭蕭,劍出鞘恩怨了...”
聲音慢慢弱了下去,月琴的铮铮之聲與“鼓聲”停歇了下來,整座畫舫的大堂安安靜靜,周遭畫舫的吵鬧聲飄進來,鑽進了衆人的耳朵,卻鑽不進衆人的心中。
似巧兮這般的青樓女子,她們的心中,隻記住了你回眸多嬌,我淚中帶笑。
似楊挺徐甯這般的武林漢子,隻記住了酒招旗風中蕭蕭,劍出鞘恩怨了。
蘇牧緩緩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攤手道:“呀,看來我唱得并不好了...”
“唱的入娘的甚麽玩意兒!把他打下台!”一個漢子突兀地喊着,眼角卻還亮晶晶的。
蘇牧抓起卷耳曲足紅案上的茶壺就丢了過去,笑罵道:“去你娘的!”
那漢子偏頭躲過,操起桌上的茶壺就要丢上台去,但想了想又放了下來,抓了一把碎銀子,雨水一般潑了上去,一邊罵道:“去你娘的賊厮鳥,爺爺賞你的!”
這句話似乎引爆了些什麽,台下的漢子們哄然大笑,而後将紛紛抓起銅闆和碎銀,一邊大聲罵娘,一邊丢上台去!
蘇牧臉色一變,高高昂起頭來,回罵道:“入娘的賊厮,爺爺說甚麽也是蘇家大少爺,賞你妹的賞!要賞就當賞了這娘們兒,恁地看不起你爺爺,有種來喝酒啊!”
台下一片哄笑,蘇牧跳下台來,抓起酒壺便喊道:“去你娘的沒膽子的賊厮鳥,是漢子,幹了!”
“轟!”
在座之人,包括楊挺,都站了起來,嫌酒杯太娘炮,抓起酒碗酒壺,異口同聲大喊道:“幹!”
巧兮呆呆地坐在台上,看着灑了遍地的賞銀,再看着台下那個仰脖暢飲的背影,竟然看得癡了。
這種美,充滿了豪邁與激昂,在所有的文人士子之中,她從未見過。
陸青花很少喝酒,但今夜,她跟這些武夫一般無二,舉起了酒碗,一飲而盡!
因爲這首曲兒,她一字不落地記在了心裏,蘇牧在唱,她卻在回想,想着河灘上的那一幕幕,仿佛蘇牧唱的,就是他們的故事...
她覺得視野有些模糊,周圍的一切都在搖晃,而後看到蘇牧緩緩走過來,身上披着一層濛濛的光紗。
蘇牧抓起她的手,而後朝她笑了笑,她攤開手掌,看到掌心躺着一支白蘭銀珠花。
她那濕潤的眼眶再也承載不了更多的液體,晶瑩瑩的滾熱東西傾瀉下來,她朝蘇牧迷迷糊糊地說道。
“喂,我要...我要跟你...跟你搞基...”
“什麽?”
“我說,我要跟你搞基!!!”
蘇牧笑了笑,眼眶紅紅的,隻是看着陸青花,正想牽着她回家,卻聽得楊大宗師在旁邊問道。
“蘇老弟,什麽是搞基?”
“搞基就是好兄弟!”陸青花醉眼迷離地搶先答道。
楊挺眼前一亮,舉起酒碗朝蘇牧說道:“蘇老弟,那楊某也跟你搞搞基!”
蘇牧:“... ...”
“包子妞,等回去了,爺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搞基!”蘇牧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