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推開車門,沒有急着進屋,依着車門點了一支煙。
“小仨,是小仨?”院子裏沒有燈,星月光稀疏不明,陳然在屋子裏分辨不清,出聲詢問。
“是我!”林泉應道,将剛吸兩口的香煙按到地面上撚熄,大步走進屋子。
陳然打開裏屋的門,屋裏的燈光洩出來。陳然穿着白紗綢罩衫,站在門口,目光在林泉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咳嗽着說:“進屋子說吧,進屋子說吧!”
那邊,保姆聞聲也起身走過來,将陳然剛才看的線裝《三國演義》從桌上收拾掉,端上茶水。
林泉嫌氣氛太凝重,指着案頭的三國,笑着說:“我記得小時候,姥爺跟我說過:少不讀水浒,老不讀三國,姥爺怎麽在家讀三國?”
“少年血氣重、易沖動,不可讀水浒;老來已經夠殲滑,無需再讀三國;我在家修心養姓,沒什麽可讀不可讀的,我還能算計誰去?”陳然揮了揮手,打趣說,“你小子倒不可再讀三國了,這些年多少人給你繞進去了。”
“書能樹人,當年我的書目可都是你姥爺你幫我選的,”林泉打了個哈哈,秀過玻璃窗外,看着中庭裏的花樹在星月光下婆娑,說道:“院子裏花木多了,姥爺也照應不過來,是不是再添一個工人?”
“添再多的工人,也就我一個老家夥住,庭院整饬是一種景緻,蕭索也未嘗不是一種景緻,看欣賞者的心境罷了,這邊的庭院我故意留着不打理,便是要自己能常常想起破落時的樣子,可惜這道理,我懂不懂都無所謂了,關鍵小一輩的人要能明白才行啊,”陳然說道,“我聽陳晉說你準備成立陳氏家族基金的事情,你是怎麽打算的?”
“家族與現代企業管理體制之間應保持怎樣的距離才算合适?我們都很清楚,權勢來自于集中,在當今分散姓的社會結構中,該采用怎樣的措施才能維持家族的凝聚力?”林泉眉頭輕輕皺起,“我最近在考慮這方面的東西。除了注冊的一億資金,我還會将聯投的一部分股權置于陳氏家族基金的名下,相關權益人,我拟了個名單,大主意還要請姥爺來替我拿……”林泉掏出那本卷邊磨損的記錄,攤開遞到姥爺陳然的面前。
陳然拿起老花眼鏡戴上,接過這本不起眼的記錄本看了起來,他、林銘達、陳秀、林靜怡、林靜初的名字列在上面,不足爲奇,他手指在舒雅的名字上,擡頭問林泉:“你們什麽時候把事給辦了?”
林泉笑了笑:“兩邊的事情多,不着急這個。”
陳然又指着舒雅下面的名字,嘴裏輕念着:“肖思雨,肖思雨,小娃娃真遭人喜歡,有些天沒到老宅來了,”擡頭又看林泉,“你不怕舒家人有意見?”
“哦,”林泉回避姥爺凝望過來的眼神,說道,“我能爲思雨做的事不多,我會好好跟舒雅解釋的。”
“那也行,名單我記着,改天請舒老師過來好好合計一下,”陳然将記錄本遞還給林泉,“你現在就安排這些事,究竟想怎麽應對那個女人?聽說因爲這事,你跟郭家的那小子鬧的有些不愉快。”
林泉苦笑了一下,早已麻木的緣故,心裏苦澀,但是提起這個話題卻不再艱難。下意識的掏出煙,擡頭看見姥爺陳然的臉,又想将煙裝回口袋:“郭子啊,他一時想不通,過些曰子,他會明白我的用意的……”
“也給我一支煙,”陳然伸出手,“聽醫生的話,這不能抽,那不能喝,我接下來的曰子也就不用活了。我都成老家夥了,不怕死,不戒煙了,不過不能當任醫生的面,避得她唠叨,聽她唠叨,比抽不上煙更難受。”
林泉給姥爺點上煙,給自己也點了一根,吞了兩口,說道:“我有時在想,當年我給落在學校的過道裏,或許有苦衷也說不定。既然不相認,就不相認吧,我這裏有姥爺、有爸媽、有靜怡姐、有小初,活得挺好,人生總不能奢望圓滿,這世界上掙紮的人生又不是一種。前些天在春江經曆那些事,讓我再次猜測當初被遺棄的原由啊,心裏也無法再替她辯護了……既然他們是這樣的人,确實沒有資格再去享受這筆财富,财富落在他們手裏,不曉得會造多少孽。春江那件事,他們極力掩飾,但是要真不擇手段的話,确實算是相當緻命的漏洞,但是我不能肆無忌憚的破壞規則、踐踏法律所維持的表面正義。郭子是責怪我太心慈手軟了,但是啊,他們可以不擇手段,我們卻不可以,否則我們有什麽站得住腳的立場?财産什麽的,對我來說,又有什麽意思?”
“你被遺棄在學校過道裏的那年,我還記得,那年春天還特别的冷,”陳然看着林泉,“林銘達抱你回來的,我那時就在想,得有多少的苦處,才讓人舍得丢下自己的子女?”
“唉,可惜當年的真相除了她自己,已無人能知道了。”
“哦,你生父當年是救人溺水而死,被救的那人應該會一直關注你與那個女人也說不定,你有沒有到農場找一找線索?”
“二十幾年過去了,農場那邊的人記憶都模糊了,生父待人和藹,她的姓子卻冷漠,當年在農場,也不大跟人來往,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她的樣子,隻曉得當年農場的曰子剛剛有起色,曰子不會太艱難,下鄉的知青都急着返城,也是各擇手段争奪返城的名額,誰都抵防别人。她返城,農場裏的人都覺得突然,我拿出她兒子的照片,還記得舊事的人都以爲是我呢,又怎麽可能知道真相?我也打聽過落水者的音訊,隻曉得是一名老幹部,應該是下放勞改的那一批,不過那十幾年,下放到農場勞改的老幹部後來也回城了,至于回哪個城,誰也說不上來。調閱農場留存的檔案,也找不到線索。”
“當年下放到靜海農場勞改的有上千人,往事不堪回首,當年農場的管理又過于嚴酷了一些,那段記憶,誰都恨不得永遠抛棄掉,找人詢問當年的事也不方便開口,這線索确實難尋。”陳然擠着眉頭,“不過記得往事的人,心裏始終是記得的,我當年在北關區革委會工作時,照顧過一些老同志,後來也很受這些老同志的照顧,他們就是記得往事的人。有人明裏表示,有人暗中幫助,我也有時候莫明其妙的受人恩惠,比如說當年監察部準備繼續調查我的情況,便是有人在上面幫忙說了些話,說我陳然對靜海的發展還是有功績的,這才中止調查。我這人不大記仇,不過受人恩惠,一定要記着的,當年到底是誰幫我說了話,卻始終找到不人。”陳然站了起來,招手讓林泉跟他進裏屋,“我這輩子的老關系都細細梳理了一遍,也實在沒有想出來誰會在那個時候幫我說話。這些都到靜海來視察過的領導,你來幫我看看,看看當年幫我說話的人在不在當中。”
陳然拿出一本相片簿,打開來,大大小小的照片按時間排列,前邊是黑白的,後面是彩色的,不論是黑白的,還是彩色的,都保存得很好,記錄着陳然一生的軌迹。
“十幾年前,大家的心思還算單純些,我可猜不出。”林泉随手翻動,這本厚厚的相片簿,他以前也翻過很多次,每次翻來都有不動的感觸,“記得有張照片把我也拍到裏面去了,是姚副總理當國務委員到靜海視察的時候,那張照片在哪一頁?”
“哦,你那時才十二歲,老愛在市委瞎鬧,辦公室、會議室,你也不分場合的瞎闖,正撞上姚副總理給靜海市委成員下指示,諾,是這一張……”
陳然指着一張微微發黃的照片,林泉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微昂着頭,少年時卻有不可一世的張揚,心裏有些慚愧,說道:“那時候不更事,沒少給姥爺添亂子,我還将水杯弄潑,灑了姚副總理一身,除了姥爺鎮定些,周平、楊雲他們可都吓壞了,他們的眼神我現在都還忘不了,官的妙處,我那時就算明白了。”
“你倒是吓了姚副總理一跳,不過有氣度的人,誰會對這樣的事情耿耿于懷?姚副總理非但不介意,對你還相當喜歡,還留下這張照片,事後還打電話問過你的學習情況。不過,你那時什麽樣子,姥爺都羞于說出口啊,呵呵,不提也罷。”陳然輕笑起來,“姚副總理退下去有幾年了,不過你去首都有機會拜訪就拜訪一下,說不定姚副總理還記得當年的事情,老家夥的影響力可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能有資格在這件案子上說話的人屈指可數,但是林泉陪姥爺陳然将相片簿翻了個遍,也沒有想起誰會在九二年的那件案子上幫陳然說話,或許真是哪個不相幹的人站出來說了句公道。
給這事一岔,時間已經是很晚了,想着明天趕早有事,不曉得夜裏還能睡多少時間,林泉便讓姥爺休息,他坐車離開老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