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钗每每見到賈寶玉,都是親切可人,落落大方,好似全不知母親也姨媽之間的那點子盼望,就當正常的表姐弟相處,其實心裏卻跟明鏡兒似的。
薛老爺頗看重她,她的親事,自然是要問過她的意見的。
說起來,賈寶玉此人,待女孩兒那是極盡溫柔,很容易叫人生了好感。
可賈寶玉在外的風評,薛老爺也沒瞞過薛寶钗。薛姨媽覺得不過是小孩子貪鮮犯的錯沒什麽大不了,可她不這麽認爲,這一點上母女倆看法分歧很大,不過薛寶钗孝順,倒是從沒駁過薛姨媽的話,知道薛姨媽是耳根子軟聽了王夫人的話,隻覺得賈寶玉是被寵壞了的小孩子脾氣,隻到底在心裏對薛姨媽和王夫人存了些許的不滿,待王夫人雖恭敬,卻不過是面兒情,隻是她素來不管心裏如何想的,面上總是最誠懇懂分寸,沒人瞧出她的心思來。
薛老爺卻覺得女兒委屈,爲着他們大人的臉面,從不肯駁了長輩的面子,隻把苦楚往肚子裏咽,還得裝作歡喜的樣子,心裏更疼這個女兒幾分,更覺着若是賈寶玉不學好,必不肯把女兒嫁給這樣的纨绔子。
隻是女兒年紀還不到,能等得,倒是自己兒子薛蟠,已經到了娶妻的年紀,很該操心他的婚事了。
薛老爺如今身體不好,不能再出海,倒盼着含饴弄孫,兒子他從小就沒怎麽管過,如今看來莽撞愚鈍,很是叫他感歎後繼無人,卻也無可奈何,畢竟自己疏忽了那麽多年,一個家全靠薛太太一個女人照應,難道還能去怪她不成?如今唯盼有個好孫兒,将來他好好兒教導出人頭地,倒也能保得薛家富貴不斷。
薛老爺是瞧上了王子騰的次女王熙鸾。王子騰有兩個女兒,王子騰是不顧王家“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家風,力排衆議将她們送進學堂讀過書的,與王夫人薛太太姐妹不同,算得上是知書識禮的。
而且那王熙鳳性子潑辣,如今管得賈琏規規矩矩的,管家理事更是一把好手,那王熙鸾想來也不差,自己兒子這般的,可不得找個厲害媳婦轄制着麽。
這事兒,薛老爺在王子騰上門時提了一嘴,可被王子騰想都不想地就給回絕了。
薛蟠是個什麽玩意兒王夫人不知道,他王子騰能不知道麽?他好好兒的閨女怎麽能給這麽個玩意兒糟蹋。
薛老爺氣王子騰不給面子,卻也無可奈何,誰讓自己兒子不争氣呢?
此時的薛老爺還隻以爲自己兒子隻是莽撞愚鈍,不通學問,卻不知他的劣迹斑斑,實在是他每年待在家裏的時間太少,薛蟠慣來在他跟前裝樣子,等他走了再肆無忌憚地胡鬧。如今薛老爺留在家裏的時日長了,薛蟠快要裝不下去了。
賈寶玉被留在林家不得空閑陪薛蟠,可薛蟠不是那缺人陪的主兒,賈家也好,王家也好,自有那與他臭味相投的,見來了這麽個不差錢的冤大頭,還不巴結着,哄着他高興?不僅能白吃白喝白玩,哄得薛蟠高興了,他手指頭縫裏流出來一點兒銀子,那是極可觀的外快了。
甚至有那容色姣好的,不顧廉恥自薦枕席,取個香憐、玉愛的混名兒,做起了薛蟠的所謂“契弟”。
薛蟠混得那叫一個如魚得水,樂不思蜀。
可随着薛老爺身子日漸好轉,不僅日日約束他讀書識字,還要考校他功課,甚至還每每讓随從彙報他每日行蹤,更安排了商鋪的管事帶他熟悉做生意的門路,薛蟠的好日子整個兒到頭了。
剛開始他還忌憚着薛老爺,很是裝了好些日子的乖,可日子一久,肚子裏的酒蟲、□□、賭蟲就開始作祟,渾身不得勁。
這一日薛老爺身體漸好,便出門與生意夥伴應酬,本要帶着薛蟠一起,可薛蟠一早起來就腹痛難忍,薛老爺隻得囑咐人給他請大夫,自己帶着妻女赴宴去了。
這說是生意夥伴,這其實有時合作有時卻又是對頭一般,端看是否對自己有利罷了。
就說那做花卉生意的夏家,他們的桂花是一絕,前些年薛老爺還拿了他們一批花料做香脂,海外賣了個好價錢。
這夏家老爺膝下無子,隻有一個閨女兒,夏老爺也不以爲忤,反常常把女兒帶在身邊,充作男兒教養,毫不避諱地說将來要給女兒招婿,家業都傳給女兒。
這夏姑娘出了名的潑辣,可說實在的,她若不潑辣一些,還真鎮不住旁人,若再軟弱一些,将來招婿都指不定成了招禍。
不過,夏家曾經想跟薛家合作,在金陵做花卉的生意,可薛家不僅沒答應,反而偷學了他們的技術,再将夏家給擠兌出去自己做了這個生意。雖說做出此等事的并非薛老爺這一房,但到底都姓薛,怪不得夏老爺遷怒,怎麽看薛家幾人怎麽不順眼。
如今夏老爺見大家都贊薛寶钗端方,言之有物,倒把他家閨女給比下去了,心中更是不忿薛老爺洋洋得意的樣子,便冷笑道:“也是,兒子不成器,可不得好好教女兒嗎?我是沒那個福氣得個兒子,不過話說回來,有那麽個兒子,我倒覺得還不如沒有。”
薛老爺怒了,道:“夏老爺,犬子天分是差些,可也輪不到你來這樣擠兌!”
夏老爺全不在意,反哈哈笑道:“原來那樣的行徑在薛老爺眼裏隻是天分差,我算是見識了,可見薛老爺當年也是這般風流快活過來的,有道是父行子效,果真是這樣的道理。”
“你……”薛老爺氣極,倒是引動了傷勢,一時間咳嗽起來,竟說不出話來。
薛姨媽也惱怒,薛寶钗卻拉了她的手,隻關切地勸薛老爺道:“父親傷勢未愈,可不能動氣,旁人對哥哥有諸多誤解,不過是我們常年在金陵的緣故他們不了解罷了,父親何須爲旁人道聽途說的猜忌而生氣?氣壞的可是自己的身體,反爲不美。”
薛姨媽冷哼一聲道:“就是,蟠兒是薛家子,哪輪得到外人說三道四?再差也比沒有好,典型的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
誰知夏老爺還未反應,那夏家女兒夏金桂卻跳将起來:“喲,誰耐煩打聽你們家的事兒?還不是薛家少爺揮金如土,滿京城都是他的相好兒,茶館裏的說書先生就差把他那點兒風流韻事編了做故事說了,還不準我們提兩句啊?我爹又沒有說錯,我要有個這樣的兄弟,我先自個兒羞死了,可不像你們的,還當個寶。”說着,還瞪了薛寶钗一眼。
夏金桂也是氣,她從小潑辣慣了,爹媽都說她這樣正好,鎮得住家宅,可如今來了個莫名其妙的薛姑娘,那通身的氣派真是把她比成了粗鄙丫鬟,瞧得她難受。薛家家業比夏家那可是大得多,論起來她還真不如薛寶钗,可到底是不服氣的。
薛寶钗聽了夏金桂的話,心裏一個咯噔,再偷眼去看周圍旁人的表現,男人們有的露出興緻盎然的表情,有的則有些尴尬地和稀泥,而夫人們多是露出嫌棄厭惡的表情,由此可見,夏家父女所言,可能非虛。
薛姨媽卻被夏金桂氣得不輕:“你這姑娘,小小年紀,怎麽說話兒呢?還有沒有點兒教養了?”
夏老爺回道:“你薛家有教養,好教養,包暗娼、養契弟、揮金如土置外宅,哦,不對,你兒子還沒成親呢,頂多算個小情兒,算不得外宅,可那數量,啧啧,連老爺我這把年紀了,都是歎爲觀止!嘿嘿,瞧哪家姑娘肯跳你兒子那個火坑,擎等着私生孫兒孫女滿地跑,沒個嫡出的承繼家業吧!”
夏老爺說得毒辣,話裏也透露出很多信息來,薛老爺也是個人精兒,看周圍人的反應,哪裏還不知薛蟠這個混賬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做了多少丢人的破事兒。
薛老爺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唬得薛姨媽和薛寶钗忙給他順氣,疊聲兒叫随從進來扶人,帶着薛老爺憤然離去。
在場有跟薛老爺要好的一徑兒送出去,更多的卻是幸災樂禍地說着場面話,裝模作樣地勸說兩句。
薛老爺生意做得大,本來就招人眼紅,更何況薛家的大本營在金陵,京城還真就是夏老爺這樣的地頭蛇的地盤,因着往日嫌隙嘲諷幾句那也是盡有的,誰叫夏老爺這次還不是空口無憑瞎胡說,薛蟠的揮金如土讓他們這些當家人看了都覺得咂舌,窺一斑而知全豹,薛家家業隻怕遠超他們所想,心中越發嫉妒。
薛寶钗上馬車前,見薛老爺氣得不輕,又吩咐人請了大夫回家去,生怕薛老爺氣出個好歹來。
薛寶钗從小聰慧,也跟着父親學過一些,做生意上她也有些手腕,但到底還是不大喜歡的,就因爲這生意人,其實三教九流都有,更有那如夏家一樣的暴發戶,沒有修養沒有底蘊,卻什麽葷話混賬話都敢說出口,就說那夏姑娘吧,瞧着年輕豔麗,可薛寶钗還真看不上她那副做派。
可如今被擠兌的卻是薛寶钗,一時間她臉上有些辣辣的,若早知要受這羞辱,她才不來。
薛老爺他們的馬車到家不久,薛寶钗派人請來的大夫後腳也到了,倒也是巧了,剛好救了薛老爺一條命,讓薛姨媽和薛寶钗後怕不已。
原來薛老爺一到家,就往薛蟠院子裏去,他倒要好好問問,夏老爺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這不肖子是不是真的在他卧床期間幹出了些丢人現眼的事情來。
可薛老爺是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在自己兒子房裏看到這樣一副□□龌龊的場面。
院門口有人把風,一見薛老爺就高喊:“給老爺請安!”
另一個更是趁人不備一溜煙往裏面跑。
薛老爺一下子就覺得不對了,一腳踹開門口的下人,往裏闖進去,薛姨媽唬得忙扶住他跟着一起進去。
薛寶钗在後面跟了幾步,一進院子便聽得屋裏傳出些靡靡之聲,略聽得幾句竟是那淫詞豔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就停住了腳步不再往前。
薛老爺卻是聽得心頭火起,一腳踹開房門進去,很快房裏便傳出了薛老爺的怒吼聲,以及薛蟠的求饒聲。
薛寶钗覺得這場面自己不便多留,正待離開,房裏卻竄出幾個人來,衣冠不整,甚至有那露着胸脯抱着衣服的連滾帶爬出來。
薛寶钗一聲低呼,忙在丫鬟的遮掩下往牆角躲去,一張粉臉一時間煞白無比。
然還不待薛寶钗避更遠些,房裏就傳來了薛姨媽的驚呼:“老爺老爺……你别吓我……大夫呢?快叫大夫來……”
薛寶钗愣了一會兒,咬了咬牙,揮手叫人去喊大夫過來,自己則邁着無比沉重的步伐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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