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寶玉躲在一旁,看兩個姐姐離開,屋裏甄夫人一聲哽咽後,繼而又敲起木魚來。
甄寶玉躲在窗口瞧了一會,朝着家裏最偏僻的屋子走去。那裏本該是柴房,不過他們搬進來的時候就改建了,成了一個小屋子,裏面住着寡居後投奔母親而來的小姨。
甄寶玉跟這個小姨還是十分親近的,她比母親小幾歲,對他格外親切慈愛,他身上的衣物,大多都出自她手,可以說,她待他,比母親待他還好些。隻是小姨大概是寡居的關系,喜好親近,平日裏并不怎麽出屋子,也不與家裏人多見面來往。
甄寶玉原本覺得小姨是因爲膝下無子寂寞,所以将他當了自己兒子疼愛,如今看了尉北璀給他的資料,才明白,原來自己可能真的是小姨的兒子。
瞧見甄寶玉,小姨寡淡的表情立刻就變了,笑得溫柔:“怎麽這會兒過來了?”
小姨拉着甄寶玉進屋,道:“你來得正好,上次瞧你的衣服又短了一截,我給你新做了一身,快試試合不合适,有哪裏不合适的,我立即給你改改。”
“小姨,”甄寶玉看着眼前這個女人,“你……是我的生母嗎?”
小姨一下子愣住了,整個人被定住了一般動都不動,許久才僵硬地扯動嘴角:“你……你在說什麽,小姨就是小姨啊,你母親……”
可看着甄寶玉執拗而沉痛的眼神,小姨的話就說不下去了。
甄寶玉喃喃道:“我一直覺得,母親是天性如此冷淡,對姐姐對我都是一樣,并非不喜歡我;我一直覺得,小姨與母親幾乎從不見面是因爲彼此都喜歡清靜;我以爲有幾次瞧見父親從小姨這兒離開不過是對親戚的關切;我以爲小姨對我好是因爲小姨把我當、成親生兒子……”
“夠了,你不要再說了……”聽到甄寶玉說瞧見甄應嘉從她屋裏離開的話時,小姨就有些受不住了,還有什麽比被自己的親兒子瞧見與人苟且的事情更令人無地自容的?
多年來藏在甄家的陰影裏見不得光的日子,像被困在這個方方正正的小屋子裏的生活,像個暗娼一樣容忍着甄應嘉的留宿,被這個家裏的人當成邊緣人物般輕視,自己的兒子也不能相認,小姨早就受不了了。隻是爲了甄寶玉,她隻能日複一日地忍耐下去,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能夠跟兒子相認該有多好?
如今,親生的兒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似乎已經知道了真相,那麽她還有隐瞞的必要嗎?她還能忍受繼續隐瞞下去嗎?
甄寶玉恍惚地走出家門,家裏正亂着,也沒人顧得上他。
原來,自己所想要堅守的一切不過是虛假的幻影,原來,自己真的不是甄夫人的兒子,而是甄應嘉與小姨的私生子罷了。
唯一不同的是,這樁奸情是由甄夫人一手促成的,因爲生了雙胞胎女兒後傷了身子,無法再生育,爲了不被甄家逼着和離,她将寡居在家的親妹妹騙了來,哄着她答應做了有實無名的“妾”,甄夫人假裝懷孕,将小姨生下的兒子變成了甄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隻是待得娘家無人,姐妹倆便被甄家人捏在了手心裏。
甄夫人眼見着自己的女兒被當成了攀權富貴的籌碼,甚至爲了達成目的而不惜二女共侍一夫,自忖是報應不爽,隻能一心向佛尋求内心平靜。
而小姨有兒子不能認,自己還得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避人耳目地活着,又哪裏不後悔當日的一念之差呢?
甄寶玉一屁股坐在巷子裏一棵大樹下的石頭上,忍不住嗚咽地哭起來。
“你哭什麽?”旁邊一個院子裏,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爬在樹上掏鳥窩,好奇地看着他問。
甄寶玉擡頭看他,男孩兒胖嘟嘟的,咕噜噜轉着一雙大眼睛,十分機靈的樣子。
甄寶玉突然有了傾訴的**,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壓在他心裏幾乎要發瘋,但是他又不知道該跟誰說,家裏的人一下子都變得那麽陌生和疏遠,反而是眼前這個男孩子,他不認識,而且年紀還那麽小,說了他也不懂吧?
甄寶玉啞着嗓子問:“你知道什麽叫私生子嗎?”
可也不知道他這一句話哪裏戳痛了男孩兒的神經,他臉色一變,朝他喊道:“私生子怎麽啦?私生子也是人,又不是他自己想當私生子的。”
甄寶玉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氣急敗壞的男孩兒,眼淚都被吓了回去,心裏恍惚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麽,而男孩兒那麽激烈的反駁也讓他心裏好受了一些,是啊,又不是他自己相當私生子的。
甄寶玉又道:“可是,私生子是可恥的存在,而且什麽都沒有。”
“哼,誰稀罕那些?那些農民家的孩子,就算分了一半家産,不也就幾間破茅屋幾畝地麽,他們難道就不活啦?不還照樣靠着自己的雙手雙腳吃飯。人要過什麽樣的生活,總要自己拼一把的,光是躺在父輩祖業上坐吃等死,總有一天要坐吃山空的。”
甄寶玉愣了,突然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小孩子呢,剛才知道那些不堪的真相後的痛苦,好像一下子沒那麽難以接受了,不由得問道:“你,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賈環。”賈環見自己居然說得一個比自己大的男孩兒一愣一愣的,頓時心中暗自得意,他常常被姐姐用手指點着腦袋念叨,這話他自己都背得出來了,往常他覺得不以爲然的話,如今竟也有幾分入心了。
“環兒,你又爬樹,看我不打你屁股。”
院中傳來一個女孩兒清脆的喊聲,賈環暗道“糟了”,哧溜一下就溜下樹去,院中傳來一陣追逐打鬧的聲音。
甄寶玉原本壓抑的心情不由得就松了些,靠在樹上數着樹葉還有上面的蟲洞,想着自己以後的日子。
尉北璀給他的資料顯示,當年那位甄家姑娘陰差陽錯沒能嫁給大将軍,後來又幾乎算得上是被逼無奈而一生沒有嫁人,硬是承擔起了她本身不太容易承擔得起的責任,多年來的壓抑之下,心理有些扭曲,所以也見不得甄家後代夫妻恩愛和睦,若真有伉俪情深的,她總是要挑撥離間,有時還親自物色人選安排外室,總叫他們夫妻離心面和心不合才肯罷休。
最後不堪忍受這些的甄家人都自立門戶離開了,如今剩下的也就晴親王妃和甄應嘉這一支,依然在畸形的家庭環境下固守着他們的老舊思想。
隻是,自己到底還是太小了,便是想自立門戶,也是不得法。真想快些長大,帶着小姨離開這個家,過自己的生活。
尉北璀派了江澤熙去關注後續,他到底還是有些心軟的,怕這個孩子一時受不了打擊做出什麽傻事來,可不是他希望發生的。
聽了江澤熙的回複,知道他被鄰居家的一個小孩子點醒了,尉北璀松了口氣。
然而聽到那個孩子的名字,他就愣了:“你說那孩子叫什麽?賈環?”
待查知這甄家鄰居的真實身份後,尉北璀也不由得感慨,命運的意志力是那般堅強,賈探春和賈環兩個人居然沒有被這個世界給蝴蝶掉,不管是什麽樣的身份吧,總之,他們依然存在。
甄家到底還是答應了晴親王妃的提出的親事,甄家如今還靠着晴親王妃才能衣食無憂地生活。
而晴親王經此一事,身體越發敗壞,被禦醫勒令靜養,皇帝兄弟幾個幹脆将他送到皇室的避暑山莊去靜養,隻有尉少潔常常會去看他,晴親王妃和尉少達卻不被允許踏足。
而甄家,甄寶玉并沒有做什麽,他年紀太小了,并不能夠做什麽,隻是跟小姨越發親近了些,家裏人混不知覺,隻有甄夫人瞧出了些什麽,卻奇異地沒有說什麽,甚至幫他們遮掩一二。
隔閡的種子已經埋下,早晚有一天會結出決裂的果子來。
不過甄寶玉倒是跟鄰居家的孩子熟悉起來,賈環從學堂裏回來,會很樂意給他講學堂裏學到的東西發生的趣事,而有時候甄寶玉也會碰見賈環的姐姐賈探春,偶爾說上幾句話,這是個爽利精明、決斷力強的女孩子。
不過,甄寶玉從來沒見過這家的“男主人”,不過甄寶玉已經猜出對方家裏是有錢人外室的身份,也并不過問,怕戳了人痛處。
然而,這一家人到底還是曝光了。
尉北璀查到了賈環一家的身份,聞親王那邊自然也是知道了,轉身就告訴了德親王,畢竟那是賈政的外室,自然是要先告訴賈元春的。
賈元春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是眼前一黑,她絕沒有想到,自己人品端方的父親,竟然會做出這樣養外室的事情來,而且兩個孩子竟都那般大了,這麽多年也難爲他竟然瞞得那般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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