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兄妹都忙,有時候整個月也見不到一次面,但這并不令他們疏遠。因爲各有所長,彼此理解尊重,他們的感情反而随着年齡增長更加深厚。
但如果說,許诩身邊能有什麽人,把這麽大的事瞞得這麽密不透風,也隻有許隽。因爲她從不會去分析他在從小無條件寵溺她、保護她的哥哥面前,她根本連腦神經都不會活動一下。
下午三四點鍾,候機廳人影稀疏,陽光斑駁。許诩站在落地大玻璃前,盯着高遠明淨的藍天看了一會兒,轉身走向不遠處的季白。
昨晚拿到照片後,季白就對她說:“許隽洗脫嫌疑前,你暫停這個案子的一切相關工作。”
季白正拿着手機在看新聞,高大的身軀靠在機場淺藍色聯排椅上,很平淡的樣子。似乎昨天的意外發現,并沒讓他沉靜如海的心,掀起半點波瀾。
察覺到許诩站在自己面前不吭聲,他頭也不擡:“有話就說。”
許诩盯着他棱角分明的臉,略一沉思,開口:“師父,作爲嫌疑人的妹妹,你可以向我了解情況。”
季白的唇角緩緩勾起,擡眸看着她。
昨天她的表情凝重而略帶陰郁。而現在,已經恢複平日的酷樣兒。
很好。
許诩看他不說話,就繼續說下去:“首先,我相信葉梓夕曾經是他最愛的女人。他雖然交過很多女朋友,但受父親的影響和教育,對于婚姻,我們兄妹同樣慎重和傳統。他從沒對其他女人求婚……”
季白打斷她:“對婚姻慎重和傳統,具體指什麽?”
許诩微一思索:“盡可能一次成功。避免長輩、子女因爲我們不穩定的家庭關系而受到影響。”
季白:“從一而終?”
許诩:“……也可以這麽描述,這是理想狀态。”
季白淡笑:“很好。繼續。”
他說“很好”的語氣,讓許诩覺得有點怪,但這感覺一閃而逝,她也就沒在意,繼續陳述自己的分析:
“但是,許隽的殺人動機不充分。
第一,他們如果現在是情侶,并沒有隐瞞關系的必要。那位神秘情人另有其人;
第二,就算許隽跟葉梓夕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感情糾葛。但是,過去的許隽,是一無所有、年少輕狂的學生,可能爲愛情瘋狂。
但是現在,多年商業環境的磨砺,讓他有了很大變化。他是非常優秀的商人,精于計算、世故圓滑,很少感情用事,‘利益’和‘成就’是他的命根子。就算他對葉梓夕愛而不得,也隻會不擇手段把人弄到手,或者在商業上報複對方。可是殺人洩憤這種事,既得不到人,又可能斷送他擁有的一切,他這麽愚蠢沖動的可能性實在很小。
第三,我認爲許隽對本案最大的價值,在于他爲什麽要隐瞞與葉梓夕過去的情侶關系。就算要隐瞞旁人,但連我都瞞,實在說不過去。這隻說明,他肯定還知道葉梓夕的一些事,不能讓我這個當警察的妹妹知道,那就應該是違法的事。問清楚這些事,也許會與葉梓夕被殺的原因有關。”
她說完之後,就盯着季白的臉,試圖捕捉到他的表情變化。然而季白一如過往的沉靜,令她看不透。
“我隻信證據。他是否無辜,會查清楚。”他淡淡的說。
許诩點頭,剛要坐下,他卻又說:“不過,從私人情感來說,你的哥哥,我也希望他是無辜的。”
許诩一怔。
臨近起飛,廣闊的候機廳,已漸漸變得人來人往,光影明暗,喧嚣嘈雜。
季白淡定又閑适的坐在這略顯燥亂的背景裏,聲音醇厚、低沉,不急不緩,深邃的雙眼透出難得的溫和,俊朗的臉龐也浮現淡淡的笑意。
許诩站在他面前,與他靜靜對視,周圍的嘈雜仿佛離得很遠,她心頭溫暖安定的感覺悄無聲息就湧了上來。
她有點感激的想:他說‘私人情感’,自然是考慮到師徒關系。他的确是位面冷心熱的嚴師。
季白看着她明顯透着儒慕之情的雙眼,心想:果然這種信号她是完全收不到的……好吧不急,滴水穿石謀定而動,量變會到質變。
好消息來得比預想的更快。
飛機落地,季白剛打開手機,就接到電話。簡短通話後,他轉頭看向落後自己幾步的許诩:“看來你不能休假了。”
通道裏人來人往,許诩腳步一頓。
季白目光溫煦:“許隽有确切的不在場證明,他那天在公司加班到23點,然後跟兩個同事去吃宵夜到淩晨。他沒有嫌疑,人還在警局,提出要跟你談。”
許诩松了口氣,臉上浮現笑意。
季白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種程度的燦爛笑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不過即使如此,她也不像别的女人,沒有任何多餘的語言和動作,隻是靜靜站着,看着他無聲的笑。
安靜又舒服。
這時許诩的目光中浮現深深的感激一定是季白第一時間就吩咐人排查不在場證明,許隽才能這麽快洗脫嫌疑。
想到這裏,她上前一步,朝季白伸手。
季白心頭微微一蕩,這是要擁抱?雖然隻是感謝的擁抱,但他自然來者不拒。
然後……
許诩雙手抓住了他的手,深深的鞠了個躬,語氣鄭重:“謝謝師父。謝謝”
警局的聆訊室隻有小小的一扇窗,橘黃燈光照着簡單的桌椅、灰白的牆壁,冷硬又嚴肅。然而許隽一身黑西裝矗立在狹窄的窗口,卻也顯得長身玉立,清俊逼人。
聽到腳步聲,他轉頭淡笑:“許诩,你們的咖啡很難喝。”
許诩不答,兀自坐下來,開門見山:“爲什麽一直不告訴我葉梓夕的事?”
許隽斂了笑,盯着窗外的夜色看了一會兒,才輕聲回答:“抱歉,我隻是不想提起她。”
許诩一怔。
兄妹倆靜默片刻,許诩再次開口:“好,我理解。你還隐瞞了什麽?不管她生前觸犯了何項法律,死者已矣。現在隻有你說出知道的一切,我們才能找到兇手。”
許隽深深看她一眼,許诩平靜的直視着他。過了一會兒,許隽轉身回到桌前坐下,偏頭點了根煙,靜默。
在許隽二十七年的生命裏,從沒一個人,像葉梓夕這樣,讓他感覺到生命的熱烈燃燒,然後就燒成了灰燼。
兩個人中,他才是更熱愛金錢、更唯利是圖的那個。他也曾向她許諾,将來一定會用自己的金錢帝國,爲她締造夢想。
可是她等不起。被吞掉的股份,被吞掉的葉氏,一直像根刺,紮在她心頭。而壓死駱駝的那根稻草,是臨畢業時,有父親的老部下告訴她,當年父親病重,如果葉瀾遠肯賣掉工廠拿錢治病,父親也許就不會死。
“阿隽,隆西公司一開始叫隆夕,父親用的是我的名字。”她這麽說。後來就孤身離開,對原屬于自己的股份,志在必得。
再後來許隽自己在商海浸淫,也想明白了,現實中哪有那麽多狗血的巧合?把葉瀾遠放棄救治父親消息透露給她的,說不定就是葉家的人,龌龊的伎倆,隻不過借刀殺人。但是已經晚了。
“所以……她是爲了拿回股份,才回到葉氏?”許诩問,“她都做了什麽?這可能與她被殺的原因有關。”
許隽搖頭:“我不清楚。隻知道她這些年一直在做,但是她從不肯向我透露。”
許诩又問:“你們最近的關系?”
許隽:“她回霖市後,我們有幾個晚上呆在一起。僅此而已。”
“她在霖市有情人嗎?”
許隽默了片刻:“有一次,我下班後一路開車跟着她。”
然後呢?然後就看到黑色轎車開過時,男人的臉被車窗擋住,身軀挺拔,西裝革履。大手緊扣在她腰間,甚至隐約肆意的衣下遊走。而葉梓夕整個身體朝聖般的貼上去,他從沒見過她那麽卑微柔順。
“那個人是誰?”許诩問。
“我不知道。但是梓夕的目标很堅定。我想,她不會做無用功。”
兄妹倆一問一答間,季白跟幾個同事,隔着一道深色玻璃,站在外間。聽到這裏,趙寒遲疑:“他的意思是……”
季白淡淡道:“他的意思是那個男人,很可能是葉梓夕在葉家的同謀。”
給許隽做完正式筆錄後,許诩先送他回家。抵家後她剛想返回警局,許隽忽然說:“我想看看梓夕死時候的照片。”
許诩沉默片刻,點頭:“我拿給你,做好心理準備。”
許隽對着手裏的照片,看了很久。最後用手捧住臉,深深埋下頭。
許诩走進去,伸手将他抱進懷裏。感覺到有濕潤滴在手背,許诩心頭倏地一痛,低聲問:“在警局的時候我沒問你,爲什麽說,不想提起她?對我和爸爸,也不想說嗎?”
許隽還是沒有回答。
他要怎麽跟她這個小姑娘說呢?
說她從來百煉成鋼老謀深算的哥哥,跟那個女人分手後,其實幾年整晚整晚睡不着覺,睜眼到天亮?
還是說聽到她死訊的時候,他站在暖氣哄哄人聲熱烈的會議室裏,卻如同站在空曠的荒原上?
他擡起頭,望着妹妹擔憂的表情,笑笑,揉了揉她的頭發:“說了你也不懂。”
許诩一怔。她想,不,沒什麽懂不懂的。人生的任何選擇都會帶來得失,而葉梓夕選錯了。
這天是葉梓夕死的第三天。晚些時候,結合前期調查情況,以及許隽提供的信息,刑警隊再次召開碰頭會。
老吳先彙報了整體偵查情況:
一、外圍對可疑人員的大規模搜捕依然一無所獲,初步排查流竄人員、歹徒入室作案可能;
二、已經完整搜查過林安山,依然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痕迹、證據;
三、從案發當日起,就安排刑警24小時監視跟蹤葉家的幾個人,目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們的口供暫時也沒有漏洞。
大胡說:“目前看來,其他殺人動機都不成立。許隽的話基本可信,我看最大的可能,是葉梓夕暗中報複葉氏的事,被葉家人知道,起了沖突,所以才被殺。”
“能與葉梓夕結成同盟,對付葉家的,不大可能是葉氏子女。”姚檬說,“最可能是兩個女婿。”
季白沉聲說:“我同意大家的觀點。下階段的偵破重點,放在葉家人身上。老吳,他們的不在場證據?”
老胡翻看了資料,說道:“初步看起來,都有不在場證據。不過經過這兩天的深入考察,我們發現了問題。”
“怎麽說?”
老吳答:“擁有确切不在場證據的是葉瀾遠和老大葉梓強。葉瀾遠房間一直有傭人,當晚他沒有出去過。而且他的身體不适合開車;葉梓強22點之後,一直在公司,處理某海外經銷商的事務,監控和保安都能證明。”
許诩點頭:“按照許隽的描述,那個男人應該是中青年。”
老吳繼續說:“老二夫婦、老三夫婦當晚十點前都回到了葉家老宅,沒有出門。但是我們實地勘探過,因爲葉瀾遠不喜歡攝像頭,葉家沒有裝攝像頭。葉家非常大,幾幢别墅隔得也很遠。如果他們半夜離開葉家,不一定會被發現。所以現在的嫌疑人,隻剩下老二夫婦、老三夫婦。”
季白淡淡道:“明天再去拜訪葉家。”
第二天。
被各自的秘書告知,刑警再次登門拜訪時,老大葉梓強正坐在辦公室裏聽副手彙報,聞言微微一怔。
老二葉瑾正在召開部門例會,略一沉思後點頭:“我知道了。”
二女婿吳榭,剛到辦公室不久,端着咖啡擡頭看着秘書,沉默不語。
老三葉俏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樓下車水馬龍,皺眉對秘書說:“還有完沒完了?”
三女婿張士雍,正在辦公室裏見另一集團高層,聞言隻稍稍一頓,對客人禮貌的淡笑:“抱歉,今天隻能先到這裏,改天我請你吃飯賠罪。請警官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