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合色繡纏枝石榴花的床幔,被綴着紅穗子的黃銅鈎松松挽起,床裏側,半躺着一個面色暗黃的年輕婦人,而床邊,卻坐着一個美貌雍容的中年婦人,隻見中年婦人一手握着年輕婦人枯瘦的手掌,另一手舉着繡帕傷心垂淚,聲音溫柔地勸慰道:“珍兒,你别亂想,你仔細調養着,一定能好起來的……”
有淚珠從泛黃的臉上滾落下來,逢珍聲音虛弱無力道:“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怕是不中用了,不過是熬一日算一日罷了……”
高氏忍不住悲從中來,低低泣道:“我可憐的孩子,你怎的這般命苦,好容易生下了逸哥兒……”卻遭了産後血山崩,已調理了半年多,卻一直沒有多大起色,再這麽淅淅瀝瀝地拖下去,是會把小命拖進去的呀。
聽母親提起兒子,逢珍愈發淚如泉湧:“娘,要是我真走了,逸哥兒可怎麽辦呀……”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一是舍不得,二是……丈夫還年輕的很,倘若她哪一日去了,丈夫勢必還會續娶,逢珍輕咳着說出憂慮,“若是逸哥兒的後娘,是個不安好心的,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逢珍用力抓着高氏的袖子,直着脖子道:“娘,叫外人當逸哥兒的後娘,我不放心……”
不提長女不放心,就是她也不放心,高氏擦了擦眼淚,好言哄道:“好孩子,你别急,娘……已經有了打算,你五妹妹明年才滿十五,娘先不給她訂親事,你祖母和你爹那裏,娘會想法子先敷衍着,要是你真有什麽三長兩短……娘想轍叫姑爺娶她當填房,如此一來,逸哥兒也算有個可靠人照顧了。”
逢珍面露凄然之色,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怎會願意拱手讓人,可她争不過命啊,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寶貝兒子做好打算,逢珍扒着母親的衣袖,依舊憂心忡忡道:“娘,五妹妹性子好,我知道,可……她以後要是有了自己的骨肉呢,逸哥兒又不是她親生的,她肯定會偏心她的孩子呀……”
高氏眉間湧起一絲森然寒意,語氣卻再溫和不過:“珍兒放心,娘不叫她……有孩子就是了,她一輩子都隻能照顧逸哥兒一個。”
逢珍神色一震,最後硬着心腸說道:“待二爺回來,我先與他提上一提,隻要他願意,這事就成了一大半。”
秋走冬來,冬逝春臨,春遠夏至,夏走秋又臨。
惠安二十三年深秋,正如逢珍所言,她到底沒争過命,撒手去了。
逢春站在一隻鎏金錾福字的紫銅暖爐旁邊,旺旺燃燒着的細絲銀炭,把她的雙腿烘的暖和無比,而她心裏卻止不住地泛起一層一層寒意,坐在上首的‘慈愛’嫡母,還在語氣溫藹的說着話:“……你姐夫一表人才,家世又好,論起來,還是你高攀了,母親已經回過你祖母了,你爹也很樂見其成,你的親事就算訂下了,婚期訂在明年十月。”
“有勞母親費心了。”逢春身心麻木地行了個福禮。
回到迎香院後,逢春攤開一本《琉璃經》,一筆一畫地抄錄起來,窗外,大雪紛飛,逢春眼裏有淚珠打轉,卻忍着不能哭出來,叫翠濃和紅玲看見了,兩人又該到嫡母那裏當耳報神了。
之後,嫡母肯定會當着父親的面,一臉慈愛的問她:“好端端的,怎麽平白哭了,莫非是不喜歡這門親事?”然後,她那溫柔慈愛的嫡母,又會轉視她的父親,緩緩遲疑道,“老爺,你看這……想是春丫頭覺着做繼室委屈,不想嫁到韓家去,可這門親事,都與韓家說定了,要是突然反悔……”
再之後,她那早被嫡母洗過腦的父親,就會憤怒地咆哮而起,指着她的鼻子亂罵一氣。
婚嫁之事,予女兒家而言,就像投胎一樣,她第一回沒投好胎,攤上了一個糊塗老爹和一個僞善嫡母,這一回……似乎依舊不怎麽樣,可她又能如何呢,祖母已經點頭首肯,父親也不覺不妥,她就算去哭去鬧,得到的無非隻有‘不知好歹’這四個字罷了。
嫡姐争不過想活着的命,她卻也争不過受擺布的命,若想擺脫身上的枷鎖,唯有一死,方能幹淨,可……她不想走上那樣的絕路,她才十五歲,人生還那麽漫長,也許前頭就有光明在等着她呢。
惠安二十四年,十月,已是寒冷的時節,她披上嫁衣,戴着喜冠,被曾經的嫡姐夫娶回韓家,紅蓋頭被挑開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張清俊含笑的臉,隐帶驚豔的臉,她的心裏卻泛不起任何喜悅,她隻是……被打發過來照顧韓逸的工具罷了。
抛開這樁親事的表面,事實就是這麽殘酷。
洞房花燭那一夜,曾經的嫡姐夫一層一層剝去她的衣衫,把她壓在身下急切地撫弄,雖然他一直溫聲安撫,她卻還是很疼很疼,疼的掉淚,疼的出聲,也不知煎熬了多久,嫡姐夫攬着她沉沉地睡下,她卻半分睡意也無,莫名流了大半夜的眼淚。
次日一早,曾經的嫡姐夫,現在的丈夫,對她說:“我以後會好好待你,你也照顧好逸哥兒。”
逢春點頭,溫順應道:“好。”
韓越的确如他所言,待她挺好,與之相對的是,婆婆待她不算太好,隻要韓越不在府内,她就要去立規矩,逢春知道,婆婆連嫡出的姐姐都瞧不上,又怎會待見她這個庶女,每天最舒服的時光,倒要算哄逸哥兒玩的時辰了,他還不足三歲,生得天真活潑,又乖巧懂事,兩人相處的倒也和睦。
約摸過了三、四個月,逸哥兒與她愈發熟稔,特别喜歡黏着她玩,婆婆也再不叫她整日立規矩,丈夫又待她挺好,光明的日子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好景不長,嫡母開始整日叫她回娘家,不僅叫她回去,還要把逸哥兒也一起帶回去,次數多了,待她态度稍有轉變的婆婆,又對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她偶有托詞不回去時,待下次再回娘家,必會遭到父親一番痛罵,說她‘不敬不孝,忘恩負義’。
就這般過到惠安二十五年夏天後,婆婆開始拿她‘進門都快一年了,怎麽還沒有生育’的事情念叨,丈夫知道婆婆想多抱幾個孫子,便常扯着她行敦倫之事,不待她傳出好消息,韓家長房的世孫韓超突發急症身亡,與此同時,因長房再無嫡嗣,暗地裏漸有韓家二房或能承爵的消息。
待到惠安二十六年春節,初二回娘家省親時,嫡妹逢瑤望着她的目光,明顯大爲不善,剛滿十六歲的嫡妹,年前八月終于訂下一門親事,婚期就在今年的二月底,門第一般,比不上清平侯府,逢春知道她心裏很不忿,像她那般心高氣傲的人,怎會願意看到庶姐比她過的風光。
逢瑤婚後的日子,過得很不和睦,和婆婆置氣,和夫婿吵架,整天雞飛狗跳,沒有一天安生日子,逢春的日子,也一點不太平,婆婆整日說她的肚子不争氣,身旁的翠濃和紅玲還整日扯後腿,不是和這個媳婦拌嘴,就是和那個管事吵架,惹得婆婆對她愈發不滿。
她有心訓誡兩人,兩人卻仗着嫡母的勢,反不将她放在眼裏。
後來,她借丈夫之手打發走了兩人。
那時正值六月,不幾日,嫡母又遣人叫她回家,因天氣炎熱,她沒帶逸哥兒,獨自一人回去了,毫無意外的,因着翠濃和紅玲被攆之事,她父親又把她罵了一頓。
她費心費力地想把日子過好,卻總有人不樂意,不停地給她添亂,不停地給她使絆子,望着六月的大太陽,她感覺到特别特别累。
這一日,恰逢逢瑤和婆家賭氣,也回了娘家,見她望着烈陽發呆,也不知什麽心思作祟,竟冷笑着與她說道:“别以爲,你以後能當侯夫人,就得意的跟什麽似的,我告訴你,你是個永遠不會下蛋的母雞,和大姐、四嫂一個樣,韓家的爵位,隻能是逸哥兒的,你呀,就好好照顧逸哥兒吧,等他長大有本事了,不會忘記你的養育之恩的~~”
聽罷逢瑤的話,逢春如遭雷擊呃,忍不住趔趄幾步。
見逢春一臉失魂落魄的難以置信,逢瑤暗罵自己嘴快,怎麽把母親告訴她的隐蔽事吐了出來,但木已成舟,覆水難收,逢瑤便硬着脾氣道:“我告訴你,就算你找祖母告狀也沒用,我不會承認剛才說的話,這裏也沒外人!哼!”
四嫂康氏已故,逢春去找了一回逢夏,之後留遺書一封,藏于韓越的書房之内,活着太累,生着無望,不如歸去,願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惠安二十六年,七月初,逢春自缢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