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天氣,逢春怕姜箬一路過來冷着,忙叫她脫鞋上炕就坐,又給她腿上捂一條熱乎乎的毛毯:“不妨事了,一直坐着怪悶的,就找點事情做……晴雪,去盛一碗紅糖姜湯來,給二姑娘去去寒氣。”逢春恐将感冒傳染給姜筠,每天都逼他喝姜湯搞預防,這幾日,如意苑小廚上的姜湯就沒斷過。
姜箬兩肘支在炕桌,雙手托起粉腮,嘟嘴道:“别弄了,我不愛喝姜湯。”
逢春笑着坐回炕上,繼續擺弄針線筐:“那我問你,是姜湯好喝,還是湯藥好喝?反正我是甯願喝十天姜湯,也不想喝一碗苦藥,姜湯可禦風寒,這麽冷的天喝了暖身,聽話,你二哥也不喜姜湯,這幾日還不是天天喝着。”
聞言,姜箬捧着臉蛋,吃吃的笑起來:“嫂子還說呢,二哥這兩天直給母親抱怨,說你捏着鼻子喝苦藥,也不讓他好過,天天灌他不愛喝的姜湯,讓他和你一道吃苦受罪。”
被小姑子笑着打趣,逢春努力不讓臉頰燒紅起來:“我是怕過了病氣給你二哥,這才勸他多喝了兩碗……”
“娘也這麽說,說嫂子也是爲了他好,還囑咐二哥要老實的喝,不許渾賴。”姜箬秀麗的眉宇中,一派明朗純然,皺了皺翹鼻子,“二哥也是,嫂子哄他喝姜湯,他明明一臉高興的受用,卻偏偏說些抱怨的話,當誰瞧不出來呀……”正說着,一小碗姜湯已被擱在炕桌,姜箬雖然扁了扁嘴,卻老實的拿起湯匙舀着喝,一邊也不忘繼續和逢春聊天,“嫂子,這頂暖帽是給誰做的?”
正捏針走線的動作一頓,逢春垂着眼睫道:“給我娘家祖母做的。”
屋中氣氛一窒,逢春回娘家探親卻挨了打的事情,在姜府并不是秘密,且消息傳到明萱堂時,姜箬當時也在,别提二哥氣得摔了筷子,就是她,也冒出了滿心的怒氣,就像以前,她聽到有人說二哥是傻子時,她恨不得去撕了那人的嘴。
逢春臉上的巴掌印雖消了,但姜箬心中的怒氣卻還沒平:“嫂子,你下次再回娘家時,我和你一起回去!”姜箬很早就想過一件事,隻要未來二嫂待二哥好,她也會像待二哥一樣待二嫂,成親之日,二哥又當衆犯了傻事,二嫂不僅沒委屈的哭鬧,還很溫柔的對着二哥笑,二哥病重時,二嫂不眠不休的守着他,她早就将二嫂當成了一家人,二嫂在外受辱,她心裏特不忿。
“你去幹什麽呀。”逢春一臉好笑的擡起頭,“我下次回去,是明年的正月初二,你确定也要去?”
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回娘家拜新年的日子,她确實不方便去,姜箬蔫了一下,繼續慢慢喝起姜湯,過了一會兒,姜箬從碗裏擡起頭,低聲問道:“嫂子,你真不生氣了麽。”
逢春眉眼輕彎道:“阿箬,你上回偷釣公爹的魚玩,被公爹狠訓了一頓,你有一直生他的氣麽?”
“沒有。”姜箬搖了搖頭,又一臉正色道,“可這兩件事情不一樣,不能相提并論。”
雖然都是老爹教訓女兒,但本質并不一樣,自己老爹特别疼愛自己,又是自己調皮在先,被訓罵幾句,雖然心中委屈,可扭過臉的功夫,她就不氣老爹罵她了,而二嫂的情況不一樣,會被自己親爹許給自家的傻二哥,肯定是一個不心疼女兒的父親。
逢春垂下眼簾,繼續引針走線:“沒什麽不一樣的,他是我親爹,生我養我,我要是一直怨他,豈非不孝。”
孝字當頭,姜箬忍不住替逢春苦惱起來:“那也不能由着他老欺負你嘛。”
逢春輕聲笑道:“他是長輩,我一個晚輩自不好頂撞,可我爹還有娘有大哥呀。”
姜箬立時恍然了悟,嘴裏長長的‘哦’了一聲:“說的對,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要想挾制不講理的父親,的确得靠長輩來壓制……”目光落在逢春手中的暖帽上,道,“所以嫂子才給陶老夫人做暖帽麽。”
“你想哪裏去啦,在娘家時,就屬祖母最疼我,我做頂暖帽孝順她老人家,這不是很正常的事麽。”逢春平聲靜氣地說道,“就像娘待我好,我也真心孝順她。”說着,又擡起頭來,望向一臉嬌俏的姜箬,“還有,我知道阿箬待我好,我也真心拿你當妹妹。”
姜箬甜甜的笑起來:“我知道,二嫂要是不疼我,也不會明知我不喜歡喝姜湯,還非勸着我喝,娘也是這樣的。”
“那你還磨蹭什麽,還不快一口氣喝了?”逢春故意闆起臉,裝出一幅嚴肅狀。
姜箬笑呵呵地飲完姜湯,晴雪把湯碗收走後,姜箬興緻勃勃地說道:“二嫂,你别老做針線,多傷眼睛啊,咱們去逗會兒二哥養的魚呗。”
“你二哥哪有空養魚,那兩缸子魚全是我喂的……”逢春将未完工的暖帽擱回針線筐,掀開搭在腿上的毛毯,笑着起身下地,“你既悶了,那就去玩會兒,我也歇歇眼。”就在這時,碧巧進來報說,“二奶奶,咱家大奶奶和四奶奶來看您了,正往咱們院裏來呢。”
逢春微微一怔,随後又笑:“好,知道了,再去盛兩碗熱姜湯備着。”
“大嫂四嫂快進來坐。”因爲風寒還沒好全,逢春并未迎去如意苑門口,隻在正房的大廳門口等着,長嫂劉氏和四嫂康氏都是一身防寒防凍的全副武裝,逢春溫聲笑言,“這麽冷的天,還有勞兩位嫂子來看我,我真是過意不去,碧巧,快叫人把備好的姜湯端上來。”
已進到屋裏,丫鬟幫劉氏摘禦寒的大氅時,劉氏面露笑容道:“五妹妹真真有趣,人家是以茶待客,你倒拿姜湯招呼我們。”
姜箬本要去逗魚玩,聽到逢春的娘家嫂嫂們來了,她又留着沒去,此時聽到劉氏的話,姜箬一臉皮笑肉不笑道:“我二嫂前兩天外出,招了好大的寒風,晚上就頭暈腦熱,連夜請了大夫瞧病,二嫂怕過了病氣給别人,所以,不管是誰來這院裏,都得先喝一碗姜湯。”
劉氏笑容輕滞,随後又是一臉若無其事,而康氏則面色十分尴尬。
“人吃五谷雜糧,難免有個頭疼腦熱,又趕在這樣的天氣,不過是湊巧罷了。”逢春一邊請劉氏和康氏入座,一邊又轉頭瞅向姜箬,語聲和氣道,“阿箬,你才不是說要逗魚玩麽,那倆大海缸就在隔壁,你先自己去玩會兒。”她才在娘家受了閑氣,劉氏和康氏今日突然來訪,應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姜箬眼珠子一轉,遂應聲走開,擺魚缸的地方離這處,不過隔了一道槅扇,隻要逢春他們不是故意講悄悄話,姜箬也可以聽到談話内容,逢春目送姜箬的身影離去後,才轉頭繼續招呼劉氏和康氏:“兩位嫂嫂,先喝碗姜湯暖暖身子吧。”又叫晴雪取兩條烘熱的毯子,給兩人搭在腿上。
屋裏本就暖和,劉氏和康氏用完姜湯,在外頭染上身的寒氣,也差不多驅散幹淨了,逢春和二人叙過幾句閑話,便問起二人的來意:“兩位嫂嫂今兒怎麽過來了?”
康氏婚後數年不曾生育,又兼性子内向,除了必要的交際外出,已甚少出門走動,而劉氏是逢鴻的正妻,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端莊淑德,出身名門,在貴婦圈裏早你來我往慣了的,劉氏看一眼逢春的正經嫂子,心中默歎一聲,還是由自己來開口吧。
劉氏拿手帕拭了一下嘴角,娓娓而語:“五妹妹前兩天回家,受了委屈的事,祖母她老人家當天下午就知道了,把三叔三嬸叫去後,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逢春低着頭道:“怪我不好,惹了父親母親生氣,還累的祖母病中操心。”
劉氏柔聲勸道:“祖母說了,這原不是你的錯,都是三叔三嬸糊塗,叫妹妹别往心裏去,她已經訓誡過三叔了,叫三叔日後不再亂來,牙齒和舌頭還有打架磕絆的時候,把話說明了,誤會解開了,咱們依舊是和和氣氣的一家子,妹妹是個至善至孝之人,可别因三叔一時糊塗,心裏就生了怨氣。”
逢春柔弱的淺笑起來:“瞧大嫂說的,我哪有那麽不懂事,先頭之時,心裏确實有些委屈,現在早就好了。”
“怨不得祖母疼你,妹妹就是知理明事。”劉氏輕撫逢春的臉頰,對着她好一通誇贊,然後才道,“那日,妹妹受了大委屈,五姑爺氣沖沖地領了你走,不知他……”
不用劉氏說完,逢春已順勢接口道:“回家以後,我已經勸過二爺,他沒再生氣了。”
“五姑爺是心疼妹妹,才會氣成那幅模樣。”劉氏掩了掩腿上的毛毯,再道,“居家過日子,難免有個吵鬧拌嘴,哪家都是這樣的,妹妹能自己想通就好,若是心裏一直堵着氣,對身體也不好不是。”
劉氏被遣來的目的,一是讓逢春心中消了委屈,二是确定姜姑爺還認嶽家,不管逢春所言真假,起碼她在明面上的态度,已達到了劉氏此行的目的,遂開口笑道:“你既還病着,我們也就不擾你歇息了,這就回去了。”
逢春忙攔道:“嫂子們才剛來一會,怎麽就要走,好歹吃了午飯再回吧,我給祖母做了一頂暖帽,再補幾針就好了。”說着,就把針線筐端到炕桌上,拿出那一頂半成品的暖帽,給劉氏和康氏瞧,“你們看,已經沒差多少了,我原想着,等做好了派人送過去,可巧嫂子們來了,就勞累你們給我一道捎回去吧。”
“妹妹都這麽說了,我還能不受這個累不成。”劉氏一臉笑容的拿起逢春的女紅活計,又開始誇她,“咱們家幾位姑娘裏頭,就屬妹妹的針線精秀,你先前給敏兒做的小肚兜,那上邊的小桃子,繡的水靈靈的,瞧着跟真的一樣。”
逢春粉頰微紅道:“嫂子又拿好話誇我,也不怕我被哄得找不着北了。”
劉氏笑着啐道:“你這丫頭,誇你還嫌棄,真真臉皮薄的像一層紙。”
自從劉氏和康氏進屋,幾乎一直是劉氏在說話,康氏壓根沒怎麽吭過聲,在劉氏低頭喝茶的空隙,逢春轉過頭去,主動和靜默無語的康氏聊起話來,康氏其實生的很美,柳葉眉,櫻桃口,她若是有端莊娴雅的氣質加成,肯定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大美人,然而,康氏性子懦弱,舉止不免有幾許卑微,就像一顆蒙了灰塵的明珠。
逢春開口道:“四嫂,我前陣子去看過大姐,偶爾聽她說,你和她都有體寒之症。”
康氏慢慢擡起眼睛,泉水一般清澈的目光,靜靜看向逢春,她因着總不生育,也瞧過不少大夫,大夫說病症主在氣虛體寒,需要好生調養,可她調理來調理去,總也沒見個效果,她的确和逢夏談過一些私密話,卻不知逢春忽然提起這個是何意思……
“不瞞四嫂,我前些日子不舒服,看過一次大夫,大夫說我體寒氣虛,不利有孕生養,給我開過一幅藥方子。”逢春喚碧巧進來,叫她到裏屋捧出一個紅木匣子,掀開匣蓋,逢春從裏頭取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白紙,“我知道,嫂子也正爲這事愁惱,我便抄了一份下來,不過,我雖年輕,但也明白藥不能渾吃的道理,不如四嫂把藥方子帶回去,給祖母瞧瞧,她老人家閱曆豐,見識廣,想必知道适不适合給嫂子用。”
劉氏目光一閃,緩緩擱下手裏的粉彩茶盞,笑着打破屋裏的寂靜:“五妹妹就是心善,知道替嫂子解憂……弟妹,還不快接了方子,回去讓祖母給你辨一辨。”
康氏伸手接過疊着的白紙,聲音細而低:“有勞五妹妹想着,我這裏先謝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