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開道,載着聯邦高層的車隊行駛在去往最後裁決地的路上。因爲山路艱難,所以車隊走的極慢。兩旁景物一幀又一幀向後倒退,在特制防彈車的良好隔音效果下,就像一部無聲默片,持續不斷地在衆人眼前播放着。
“你們是怎麽抓到他的?”格裏菲斯打破了維持已久的沉寂。
“抓到……”負責引路的上校将這兩個字咀嚼一番,然後搖搖頭,略帶苦澀道,“雖然不願意,但我還是得說,希望宣傳部日後在對這此次事件進行報導的時候,不要使用這個詞,這是我們所有執行抓捕任務人員的共同請求。”
看得出來,因爲自始至終站在追捕逃犯的第一線,上校現在的精神狀況非常糟糕。由于任務超乎想象的困難程度,在車子上稍作修整後,身心疲憊的上校甚至暫時忘記了眼前老人的身份。他沒有正面回應格裏菲斯的問話,而是躺在座位上,輕舒一口氣,不由自主地開始了近乎于傾訴般的叙述。
“如果布萊恩團長在第一次照面的時候就抓住了目标,也就沒有接下來的一系列事情了。”上校道:“我和布萊恩團長交流過,雖然從軍事學院基地獲得了一台機甲,但客觀來說,任務目标在機甲戰鬥方面的能力并不算突出。能夠從第一輪圍剿中逃脫,他更多靠的是臨場發揮還有我方的疏忽,如果正面交手,他必死無疑。但是……”
“無需妄自菲薄,上校。”懸浮車上,格裏菲斯面無表情地打斷了身旁軍人的話。與此同時,聯邦總統麥林淡淡道:“最後的勝利屬于我們,不是嗎?你們成功完成了任務,将他困死在天坑裏。這輛正向目的地行駛的列車就是明證。”
“不!”如果是以往,面對格裏菲斯和麥林這種身份的人,上校必定會對他的話表示同意,哪怕内心的想法恰恰相反。但這一次,上校卻緩慢而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這隻是第一次圍剿前的情況。而在那之後,所有的事情就脫離掌控了。”
軍人閉上眼睛,許久之後,用一種夢呓般的語氣道:“他是個天才,各方面都是。”
沒有理會車内有些僵硬的氣氛。一種名爲軍人榮譽感的東西在翻滾,不容許上校接受這種掩耳盜鈴般的認可和贊美。回憶起這段日子的交鋒,雖然一個是官,一個是匪,但并不妨礙上校對年輕人的認同。能力上的事情,無關立場。
“每一天他都在成長,對于機甲交戰的領悟,對于戰鬥策略的布置,對于偵測和反偵測手段的熟練。将幾十年的時間壓縮到幾天,他完美描繪了一個軍營新兵到超級機師的成長曆程。”
“總統閣下,格裏菲斯教授,車裏沒有加亞共和國的人,請允許我提前交代這次追捕行動的戰損。畢竟,用不了多久,這些數據就會被整理成絕密文案,然後呈現到你們面前。”上校頓了頓,随後的聲音沙啞而沉重。
沒有得到回應,但沉默本就代表了認同,于是軍人繼續開口。
“此次追捕行動爲時三天,從北到南,深入基蘭山脈四十餘公裏。我們派遣了步兵三個整編團,六千人,抽調周邊機師組成臨時部隊,加上原先的布萊恩團長所屬小隊,共計一百二十三輛在役機甲……”
麥林總統和格裏菲斯的面色相當難看。除了沒有戰艦和大威力武器,這種兵力投入,已經相當于打一整場陸上中型戰役了。但如此興師動衆,卻僅僅是爲了一個恐怖分子而已。可以預見,無論此次追捕行動的結局如何,都必定會引發整個民主世界的熱切關注,而且并不光彩。
但斯圖亞特家族和加亞共和國在側,他們别無選擇。
“至于戰損,”上校開始最後的彙報,“步兵方面,死亡四十七人,重傷九十人,輕傷一百五十三人。”
兩人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些。雖然依舊慘痛,但并不是不能接受。畢竟是在危險的基蘭山脈深處執行任務,條件惡劣,對方又有機甲在手,步兵更大的作用是搜索和牽制,而非作戰。
然而,中校接下來的數據,卻直接讓這僅有的一點自我安慰瞬間化爲烏有。
“一百二十三輛機甲,徹底報廢三十一輛,全身百分之三十以上損毀率機甲五十輛,聯邦一等機師陣亡十三人,二等機師陣亡二十二人,……其中包括了王牌機師,聯邦二等英雄勳章獲得者,藍光機甲部隊隊長,布萊恩·亞當斯。”
“藍光機甲部隊近乎全滅。布萊恩隊長是自殺的,就在六個小時前,當着被困在天坑D65機甲的面,一顆子彈貫穿大腦。”中校的聲音依舊鎮定,但眼中卻有着顯而易見的哀痛。同爲聯邦青年軍官中的佼佼者,他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軍人挺着胸膛,一段時間的停頓後,繼續道:“‘你是個罪人,但我不怪你’這是布萊恩對被擒目标的原話。”
盡職完成叙述,他不再開口,靜靜等着高層的回應。這是整個聯邦的恥辱!叢林追逐戰,以點破面,天才學者對機甲的性能了解遠超己方,成長太快……但這些都不足以成爲理由。因爲一台以防守著稱的第三代教練機,有着“烏龜”這樣的嘲諷性構造,卻幾乎完敗了裝備精良的機甲部隊——無可回避的結局。
許久之後。
“雖然艱難,但我們最終抓住了他。”麥林總統閣下再次這句話重複了一次,“在天坑裏。”
總統的語言斬釘截鐵,不容任何辯駁,這也必定是此後媒體宣傳的主基調。然而,面對麥林的決定,上校再一次地選擇了抵抗,選擇了和先前相同的回答。
“不。”
“這和我們無關。”挺拔的上身彎曲下來,軍人将腦袋埋進雙手,用力揉搓着,然後擡起頭,“事實上,成長到現在這個地步,根本沒人能阻攔目标,哪怕那隻不過是一台毫無遠程火力配備的教練機,隻有一把藍色離子刀和厚厚裝甲……如果他一心想逃跑的話。”
上校面上的表情複雜難言。
“他的機甲沒油了。”
……
一路無言,半個小時後,他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足球場那樣大的坑洞裏,一台金屬巨獸靜靜地站在中央,全身數之不盡的坑窪破損和那暗淡的離子刀清晰昭示了它的狀态。上方是足足十一輛綠色的猙獰機車,車身上方,黑洞洞的炮口對準坑洞,綠色的充能完畢指示燈不斷閃爍着,随時可以發射怒火。
聯邦制式能量炮,800毫米口徑,身軀笨重,靈活性差,而且射程不遠,沖能時間極長。這種很少用于實戰的武器隻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威力夠大,一炮下去,完全可以讓一塊萬噸巨石化爲飛灰,多用在特殊條件下的炸山開路上。
十一架能量炮的射程内,冒着黑煙的焦坑遍布四周,無數機甲殘骸幾乎鋪滿了人眼可以看得的每一寸地方。滿身傷痕的D65靜立原地,帶着窮途末路的悲涼。
車隊在坑洞邊緣停下。伯頓·斯圖亞特走下懸浮車,然後是加亞共和國代表,最後是麥林和格裏菲斯。
似乎感應到了他們的到來,D65駕駛艙門緩緩開啓,一個年輕人走了出來。
看着上方人群,李牧眼中有些遺憾。隻差一點點,他就能逃出去了。這個坑洞本來是他爲追兵準備的,但沒想到,最後竟然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因爲就在他要跳出坑洞逃之夭夭的那一瞬間,機甲正巧耗盡了最後的儲備能源,成爲一個名副其實的鐵棺材。
李牧的臉色有些蒼白。腦子好似亂成了一團漿糊,疼痛無比,這是超負荷用力的典型特征。路西非早已經沒有了回應,也不知道所謂的融合究竟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但這些全都不在重要。
“我說過,一個聰明人,就應該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奧利弗的死亡是你這輩子最大的錯誤,無論怎樣後悔,都已經沒有後路了,等待你的隻有死亡……”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态,伯頓神情平靜,盡情展示這大家族族長的穩重和理性,哪怕自己的孩子幾天前才慘死在自己面前。
沒有了奧利弗,斯圖亞特依舊是斯圖亞特,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卻再也沒有了未來。
李牧開始出現眩暈狀态,一陣陣強烈的困頓感洶湧而來。他知道,自己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整整三天不眠不休的戰鬥,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達到極限。哪怕他本質爲人工智能AI的思維依舊可以堅持,但這幅身軀卻再也壓榨不出哪怕一絲潛力了。
伯頓在說話,但他完全不想理會。
在兩國高層和一圈圈環繞的軍部士兵注視下,年輕人緩緩開口。
“在最後的時刻,無論你們信不信,我隻想說四點。”
“第一,政治太複雜,聯邦的選擇未必錯了,穿胸一刀的行爲也未必正确。但這麽多年的經驗告訴我,一口氣咽不下去,就要吐出來,否則對身體不好。”
“第二,”李牧看了看機甲周身的一片片暗紅血迹,然後道,“立場不同,這些聯邦軍人值得尊敬,我無意殺人,卻更不想死。”
“第三,或許今天之後,李牧會成爲嚣張跋扈卻最終伏首于正義制裁下的反和平分子之一,然後被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我不想辯解,也無意開脫,但是,走到這一步,我不後悔。”
“第四,伯頓……”李牧轉過頭,看向上方面無表情的斯圖亞特族長,強忍着劇烈疼痛帶來的面部抽搐,用僅剩的一絲氣力,顫聲道,“你兒子是個混蛋,你也是,你全家都是!”
“我的話說完了。”
年輕人重新鑽進駕駛艙,然後關上艙門。憑借最後的些許能源,他操縱機甲坐了下去,然後躺在地上,攤開手腳。巨大的坑洞中,D65古董教練機傷痕累累,帶着不斷濺射火花的線路和裸露液壓管,如同其内的疲憊人類,呆呆面對蒼穹。
“我第一次發現,天好藍,”年輕人的聲音從機甲中傳來,帶着特殊的沉悶金屬聲,在整個陣地上方回響,“雲也好白……”
伯頓揮手,守衛的士兵看向自家總統,然後在麥林的點頭示意下,齊齊按向紅色按鈕。
十一道亮白光柱洶湧而出,仿佛上古衆神的裁決之光,狠狠射向動彈不得的金屬巨獸。厚重的裝甲瞬間崩解,被巨大的能量撕裂成一陣陣金屬碎片雨,濺射四方,然後是下方的液壓管,再到精密電子構件。
讓整個追捕部隊無可奈何的D65,就這麽灰飛煙滅了。劇烈的爆炸後,面對滿坑洞的黑焦殘骸,聯邦部隊尾随在伯頓等人身後,緩緩撤去。
沒有人可以在這種攻擊中活下來。
傳奇剛剛誕生就已經落幕。但在參與此次行動的軍隊心中,無論是憎恨還是欽佩,一輛古董D65教練機,自此成爲了永久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