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菲爾,我的研究數據呢?”
“路西菲爾,我餓了。”
“路西菲爾,你真是個壞家夥。”
“路西菲爾……”
可他更願意被稱作路西非,自從逐漸蘇醒自我意識後,他就覺得自己應該是名男孩,路西菲爾則像個姑娘的名字。雖然作爲一段電腦程序,哪怕産生了智慧,也很難有性别之類的區分,這玩意向來是有機生物的專屬。
白曲言是他的創造者,一名緻力于人工智能開發,天賦非凡卻不爲人知的計算機與系統科學研究人員。“民間”與“貧窮”是她的後綴詞條。
路西非卻喜歡喊她瑪伊雅彌,他可以用自己獨特的電子合成音輕易變幻出上萬種不同的曲調來叫出這四個字,事實上,這正是他爲數不多的一項愛好,隻要那台總是落滿灰塵的破舊揚聲器不再時不時地往外吐螺絲配件。
瑪伊雅彌,聖經中的彌漫天使,和路西菲爾一樣屬于被天堂摒棄的堕落者,善于撒謊,善于借口,善于拖延。
路西非覺得這些描述都與女人十分吻合,特别是撒謊與拖延,而且随着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确定這一點。平日裏除了研究工作,白姑娘所有的生活行動都需要路西非來提醒,包括但不限于起床、洗漱、吃飯和睡覺,因爲拖延症轉懶散癌晚期會讓她飽受摧殘的自律性絕望到想要撞牆。
至于撒謊……自從上次離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我們沒錢了,路西菲爾。”一身白色研究員服裝的女人有氣無力道。
路西非沉默了有一會兒,然後回答:“銀行并不能阻止我,瑪伊雅彌,隻要你允許的話。”
“别這樣,不要幹這種事。”白曲言沒有絲毫猶豫地否決了提議。“現在形勢有點不太妙,我聽人說可能會發生戰争……雖然可能性很低,但我們得小心點。”
“我會想辦法的。”
她丢下最後一句話後就離開了。
作爲一段機緣巧合下誕生的不可複制性智能程序,路西非沒有時間的概念。“長”和“短”很容易理解,但當這兩個字與時間及心理感觸結合起來,就成了信息處理能力恐怖如路西非也計算不出來的東西。
他曾經嘗試過入侵外界的信号網絡來尋找白曲言,這對整個人類社會夢寐以求的真正人工智能來說輕而易舉,近乎本能。可惜的是,地下基地和外界的聯系早在白曲言離開兩天後,就不幸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強烈震波中斷開了。
神堕凡間,路西非成了一名困在物理計算機中的囚徒。
他習慣性等待着創造者的歸來。
一天,兩天,三天。
當被标記爲“瑪伊雅彌粉色守則”的生活時間表重複到第八百六十七回的時候,源代碼突然産生了階段性詭異波動,永遠精準平靜的路西非第一次有了急躁的感覺,這是個了不起的進步,可惜再也沒有人爲他歡呼。
他的瑪伊雅彌走丢了。
第三千六百四十一個時間表重複開始,路西非決定走出基地,把她找回來。
作爲虛拟程序的路西非,首先需要一個能自由活動的現實載體。
這需要時間。
幸運的是,女人早就在着手準備了。
“知道我給你準備了什麽生日禮物嗎?”
還不等路西非開啓模拟計算,孩子一樣藏不住心事的女人就迫不及待給出了答案:“人類的身體!路西非。以後咱們就是一樣的了。”
“嗯,雖然你不大可能找到一名靈魂相同的妻子。”白曲言一臉傻笑暢想着未來,漸漸有點歪樓。“你會是個超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生出孩子。”
一具可以完美承載人工智能的血肉身軀,這是她自路西非誕生後最重要的工作。不幸的是,貧窮的民間研究者幾乎沒有完成的它可能。路西非是上帝的無心之作,但迎接他降臨的計劃卻足以讓白曲言傾家蕩産,毫無餘力。
在不打算将小路西菲爾公之于衆的前提下,哪怕是精打細算,三分之一的進程後,白姑娘就已經資金告罄。
她不得不外出尋找辦法。
路西非開始繼續身軀的制造。極其有限的剩餘材料容不得丁點差錯,路西非需要确保每一步進程的正确,這需要更加龐大的模拟計算,高性能的設備支持,以及……能量。
第四千零八十九天,在基地備用能源耗盡的最後一刻,路西非做了四件事。
強行将自己傳輸到尚未完成的軀體中。
注射抗凝劑,抗菌藥物,抗血栓藥物,切開動脈與靜脈,形成回路,輸入保護液。
開啓急凍設備,沉入液氮合金冰棺。
點開老舊的揚聲器,向來被女人當做催眠曲的音樂響起。
“永恒不朽者有兩件。”
“一件在天上,在至高之處榮耀歸于上帝。”
“一件在人間,在地上平安歸于上帝所喜悅的人。”
“……”
“再見,我的瑪伊雅彌。”看着顯示屏上三十多歲卻依然如孩子般笑容燦爛的創造者,路西非最後一次說道,機械的電子合成音有着别樣的安詳與平和。
《路加福音》第二章十四節的贊歌聲中,明亮的基地漸漸黑暗,再無聲息。
……
維亞1372年。
從三百公裏的高空向下望,天川mir-3102絕對是一個漂亮的星球。暗黑的宇宙大背景中,藍色與綠色交接,遙遠而來的星輝在厚厚大氣層的折射下越發朦胧,形成了一層獨特而夢幻的光暈。
撇開視覺上的美感,就實際情況而言,這顆星球依然有着具足輕重的地位。
作爲維亞聯邦的二級行政區之一,雖然比不上首都星圈的四大特級行政區域,可因爲處于英仙懸臂星際航行樞紐,獨特的地理位置仍然讓它将其餘同等級的宜居星球遠遠抛開。
雖然這些年由于泛銀河聯盟和埃克斯帝國的武力摩擦逐漸升級,天川星遇到了阻礙,各方面發展速度大大放緩,但它仍然有着極爲活躍的經濟市場。軍工,電子,餐飲,休閑……繁華的mir-3102仍舊是無數偏遠星域人偷渡的優先選擇。
阿爾比尼太空港。
紅胡子安德烈靠在自己商船的通道欄杆上,左手叉腰,右手抱胸,厚厚的指甲胡亂敲擊着臂膀上代表船長身份的合金徽章,發出毫無規律的低沉響聲。
缭繞的雪茄煙霧中,安德烈的目光不時掃過面前一大群形容狼狽的人,心中有股說不出的煩躁。
曾經黑幫出身的他即使因爲畏懼聯邦政府越來越嚴厲的打擊而洗白上岸,也注定不會是什麽正經商人。跑跑運輸之餘接些偷渡的活,他認爲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賺點外快,身邊那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的女人們哪裏來的錢花?
這些嬌滴滴的小可愛們刷起卡來可一點都不可愛。
可惜随着戰争局勢日益緊張,星際航運的生意也遠不如以前那麽好做了。這次好不容易聯系到一百多個偷渡的冤大頭,原以爲可以借此機會狠狠撈一筆,哪裏想到竟然有這麽多黑戶!
不對,是黑戶中的黑戶!
“該死的,你們這些蠢貨讓人上船前都不知道稍微檢查一下嗎?”安德烈氣的破口大罵,轉過身,狠狠瞪着自己的副手,恨不得一拳揍死這混蛋。
“連最基本的聯邦coi星際識别卡都沒有,這群人是從蠻荒星球上跑出來的原始人嗎?在如今軍部四級戒嚴的狀态下,恐怕連太空港都進不去。如果被查出來,咱們就徹底完了,至少要去電子監獄裏蹲上一個星期,還得吊銷航運資質!”
“真他媽見鬼。”
安德烈咬牙切齒。再想到疏通關系又要額外花一大筆錢,他就覺得疼,頭疼,腰疼,屁股疼,渾身上下都疼。
黑着臉色思考一會兒,安德烈招招手,然後一把抓住小跑到身前的副手,低下頭,在他耳邊惡聲惡語道。
“不能就這麽算了,這麽多年,還沒有人可以讓我安德烈吃這麽大一個悶虧……去,把這些家夥給我控制起來,反正他們沒有任何身份證明,連律師都找不到。隻要一下船,就把這些人全給我賣掉,無論做雞做鴨,俊的高價醜的低價,總要撈回本錢。
黑人副手一驚,這是要撿起老本行啊!
“可是……”
他本能地想要反駁,但剛一擡頭,就對上了安德烈布滿血絲的雙眼,那狠厲的神色讓人心驚膽戰。不敢再多說什麽,他深吸一口氣,把沒有講完的話全部咽了回去,然後狠狠點頭。
“好!”
……
安德烈曾經掌握的黑色渠道還沒有完全失效,兩天之後,一群不被聯邦承認的偷渡客就基本處理完畢了。
一切都很順利,黑人副手尤達斯原本頗爲忐忑的心中漸漸平複下來。他手腕平平,也并非是一直跟随安德烈的老人,能做到如今的位置,更多還是靠着無與倫比忠心取得了老大的認同,當然,他并不否認,自己正和安德烈如膠似漆的美貌姐姐也是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但是這也算實力的一種,不是嗎?
尤達斯模仿姐夫的姿勢點燃一根雪茄,開始吞雲吐霧。他即将帶着手下幾名可靠的船員回去向安德烈彙報。爲了第一次特殊任務的完美收工,他得意之餘,開始思考該怎麽找點新花樣犒勞一下自己。
昏暗的小房間中,幾個紫荊花的人正在檢查“貨物”。這是例行公事而已,基本不會再有變數,來之前早就有人給他詳細介紹過相關流程。
可就好像是神靈的惡趣味,意外總會在每個人覺得穩操勝券的時候發生,毫無道理,但卻樂此不疲。
“等一下。”
冷冷的聲音打亂了尤達斯的幻想。
一個重度昏迷生死不知的“貨物”引發了争執。
紫荊花酒吧一方的光頭男拒絕接收這個氣若遊絲随時會咽氣的家夥,可能要支付的一大筆醫療費注定他們不會在“貨物”身上有多大賺頭,甚至有可能血本無歸。尤達斯則同意帶回這個似乎快要嗝屁的可憐蟲,但不準備履行光頭男随後要求的違約賠償。
雙方争吵了很久。
當房間的大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尤達斯看着帶領一群手下迎面走來的女人,心中充滿了苦澀,強烈的後悔感讓他有種落淚的沖動。
mir-2102是個發達的星球,西華是一個發達的城市,這裏的發達包括經濟、政治與軍事,同樣包括地下勢力。哪怕是人類走出母星,遍布銀河系的今天,某些黑色區域依舊是無法根除的東西。
西華市的地下争鬥尤爲激烈。各個暗處組織有名有姓的老大不多,一隻手掌就可以數的過來。
郁海棠是其中唯一的女人。
在和安德烈搭上線之前尤達斯隻是個不入流的小混混,還不夠資格接觸到高級層面。但他常年在這片地方出沒,自然對所有不能招惹的名字熟的不能再熟。掌管這座城市至少六分之一地下勢力的郁海棠,就是最靠前的那幾位。
他打破腦袋也沒想到,原本名不見經傳的紫荊花竟然在不久前被這位看上,轉交了股權。更倒黴催的是,這種人物難得一次有興緻來看看新入手的酒吧,就被自己碰上了!
“你是誰的人?”
一身紅色短風衣,臉上帶着茶色墨鏡的女人問道。
尤達斯看她似乎沒有什麽要追究的意思,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趕忙回答道:“安德烈,我是遠交星際運輸公司安德烈船長的副手。”
“安德烈。”
女人念叨着,精緻的臉蛋上眉頭微皺,想了半天也沒從記憶的哪個角落裏翻出這個名字,也就不再管它。這點小事還不需要她親自過問。
郁海棠環顧一圈,然後朝房間最裏面走去。擁擠的人群趕緊退到兩邊,讓開一條路來。
牆角,引起争執的“貨物”正躺在地闆上。
女人雙手撐膝,低下頭,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
一個相當古怪的人。
男子整個身體幾乎全被一種類似繃帶的衣服裹住了,像一個大号的木乃伊,亂糟糟的頭發遮住了面孔,瞧不見模樣,也判斷不出年歲。在女人打量的過程中,他蜷縮的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呼吸急促,意識似乎也有些模糊,應該是發燒了。
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麽,或者覺得太過難受,于是艱難地側翻身體,正對郁海棠。
一個模糊身影在男子狹小昏暗的視野中顯現,瞬間觸動了某種遙遠的本能。
“晚上帶墨鏡不利于視力,瑪伊雅彌。”
低微模糊的年輕聲音呢喃着。
“你該睡覺了。”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