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人,前任的江甯縣知縣,已經調到京城去了,大印以及文書,都封存在縣衙,下官這就領着大人,前去辦理交接手續的。”
蘇天成點點頭,沒有說話。
這樣的上任儀式,他沒有預料到,穿越一年多了,特别是殿試之後,他好歹也了解一些情況了,新官上任的時候,府尹大人照例勉勵一番之後,安排一頓飯,以示歡迎,也表示對朝廷的尊重,接着才是到官衙去上任的。
可今天這樣的上任儀式,算是清廉無比了,接受了一番的反腐教育,彙報了思想,直接到江甯縣縣衙去了。
表面看,府尹王道直很是廉潔,可真實情況,絕非這麽簡單,按說唐海泰和東林四公子,不管通過什麽途徑貶損自己,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這裏面,一定還有其他的原因。
想着給自己下馬威啊,沒有這個道理,自己威脅不到王道直,王道直作爲三品官員,也沒有必要與自己這個剛剛上任的六品知縣較勁的。
究竟是什麽原因,蘇天成暫時想不到。
蘇天成離開之後,王道直神se有些嚴肅了。
按照慣例,他至少要安排府衙,準備酒宴的,可他沒有這麽做。
皇上的密旨,早就到了,這封密旨,是直接給他的。
正是因爲有了這份密旨,他沒有安排酒宴。
在官場上這麽多年了,他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密旨,本來密旨也沒有什麽稀奇的,隻要沒有在邸報上面反映出來的事情,都是所謂的密旨。可牽涉到用人方面的密旨,就不簡單了,要知道,皇上關心的地方官員,基本都是四品以上的知府。
密旨的内容不是很複雜,可有一句話,他有些不明白,那就是放權。
江甯縣和上元縣,是南京城内的兩個京畿縣,也是順天府轄下最爲重要的兩個縣了,這兩個地方的一舉一動,應天府都是很關心的,包括兵部尚書唐世濟、鎮守太監王振,也時刻注意這裏的情況,南京京營的東京大營和西京大營,都是在江甯縣轄區的。
曆來的江甯縣知縣,也是受到了重用的,蘇天成的前任,就調到京城去了,進入了戶部,做郎中去了,正五品的品秩。
這兩個地方,也是應天府高度關注的地方。
應天府管轄的,雖然有八個縣,但最大的關注點,還是在上元縣和江甯縣。
這兩個地方,各有特se,上元縣是不用說的,皇城、六部、都察院以及應天府,都在上元縣的轄區之内,江甯縣地方廣大,商賈很多,田地同樣很多。
兩個地方,因爲地勢特殊了,曆來都是收到關注的,毫不客氣的說,在大明1138個縣中間,上元縣和江甯縣,是排在前面的。
皇上在密旨中間,提出來放權的意思,難道是說要多多支持江甯縣的工作。
因爲地方特殊了,上元縣和江甯縣,受到的掣肘,也是比較多的,關注這裏的,有應天府,還有應天巡撫,包括六部和鎮守太監,有着很多的上級,任何的一級,說出來的話語,知縣都是要注意的,有些時候,上級的意見相互矛盾了,知縣夾在中間,無所适從,往往耽誤了好多的事情。
最大的麻煩,還是在諸多的官宦子弟。
南京的六部和都察院的官員,變動的不多,很多都是因爲年紀大了,或者是遭受了排擠,到南京來了,好些年都不會調整的,時間長了,跟随來的家眷和後人,慢慢适應了南京城的繁華,在這裏生根了。
不要看六部和都察院的官員,權力沒有多大,但大部分官員,背後的關系都是不簡單的,而且,兵部和戶部的官員,調整的頻率大一些,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到京城去了,而且可能直接進入六部或者是内閣,成爲顯赫一時的宰輔。
這樣的情況下,自然不會有人得罪他們了。
南京屬于繁華之地,也是高消費的地方,憑着那點可憐的俸祿,想要體面的生活,難度是很大的,窮則思變,好多的官員,不好直接出面,他們的子弟,就出面和商賈糾結在一起,利用方方面面的關系,賺取銀子。
這種情況,已經有些普遍了。
上元縣和江甯縣,屬于富庶之地,可每年都不能夠按時上繳賦稅,縣衙的衙役、稅丁,和龜孫子差不多,生怕不小心,得罪了那個有勢力的商賈,丢掉飯碗是小事情,進入大牢就冤枉了,反正收不上來稅賦,責任在縣衙,他們也沒有多少的辦法。
王道直上任之後,曾經想着改變這種狀況,可惜作用不大,上下都是陽奉yin違,這牽涉到了衆多官員的利益,誰會支持啊。
最大的問題,是官員的俸祿實在太低了。
王道直身爲正三品的府尹,每年的俸祿,也不過是二百多兩銀子,如果沒有幾千兩甚至是上萬兩的常例銀子維持,估計吃飯都是問題了。
常例銀子從哪裏來啊,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還不是依靠着商賈、下級官員的供奉。
至于說常例銀子的多少,與職權是直接挂鈎的,比如說南京禮部、工部、刑部、都察院等部門的官員,常例少得可憐,就是正三品的侍郎,每年能夠有千兩銀子的常例,很了不起了。反觀正六品的京畿知縣,常例銀子,不會少于他這個府尹。
南京官員的兩極分化情況,非常的嚴重,富得流油的官員有,窮的生活難以爲繼的官員,也是不少的,任何一任的應天府府尹,剛開始上任的時候,都是想着改變這種情況的,但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的适應了,承認了差距的存在。
富裕的官員,手裏有權力,權力能夠變成銀子,肥上添膘,沒有權力的官員,想方設法巴結上級,結交商賈,從中得到銀子,至于說朝廷應該征收的賦稅,那不是自己的事情,沒有誰真正的關心。
這樣的惡xing循環,最大限度的保護了大地主、大商賈的利益,吃虧的,還是農民和小商戶,朝廷的賦稅,根本不能夠征收齊全,有些縣,甚至一兩銀子都不繳納,這在富裕的南直隸,看似不可想象,其實普遍存在。
京畿的知縣,沒有超乎尋常的協調能力,根本不能夠開展工作,上面有那麽多的菩薩,随便誰說一句話,你都是要聽的,不然你坐不住,也坐不穩,到頭來吃虧了,還沒有地方訴苦,人家要笑你,不識時務。
王道直覺得,蘇天成雖然是殿試榜眼,雖然寫出來了那麽多驚豔的詩句,但畢竟年輕,不過十九歲,還不及弱冠之年,不可能有那麽多的從政經驗,皇上爲什麽将蘇天成排到了江甯縣來,這裏面的道理,确實值得琢磨。
難道說着放權的意思,就是要蘇天成來征收賦稅的,來改變這種惡xing循環的。
想到這裏,王道直歎了一口氣。
皇上派如此年輕的蘇天成前來,如果是想着改變南直隸的情況,那是用人不當,蘇天成沒有背景,至少在南直隸,沒有深厚的支持,怎麽可能完成這麽艱巨的任務,應天府府尹都撼不動的關系網,區區一個江甯縣知縣,恐怕是炮灰都算不上。
蘇天成可沒有想到這麽多。
鄭克友确實靈活,前往江甯縣縣衙的路上,他就在介紹情況了。
江甯縣縣衙,距離順天府衙門有六裏地,在南京城的北部位置,轄區是很大的,整個的南京城,也就是上元縣和江甯縣,六部以及應天府所在地,都在上元縣,南京京營的兩個大營,都在江甯縣。
上元縣,頗有些政治中心的味道,而江甯縣,有些經濟中心的味道。
江甯縣一共有書吏編制一百一十七人,其中司吏三十七人,典吏四十二人,餘下都是書辦。至于說衙役數量,超過千人了。
鄭克友的意思,蘇天成是明白的,在上元縣,知縣靈活了,升官是較爲容易的,而在江甯縣,知縣靈活了,撈銀子是小事情。
至于說到書吏的編制,司吏和典吏的人數是固定的,這就好比是幾百年後的縣裏的局長和副局長,上面有着固定的編制,但書辦就不好說了,可多可少,有些書辦,上面有名冊,有些書辦,縣衙掌握就可以了。
衙役的數量,根據縣裏的實際情況來,偌大的江甯縣,又是京畿之地,治安任務是很重的,依靠巡檢司衙門,不是很現實,必須要擴大衙役的隊伍,再說了,征繳賦稅,也是衙役的任務,縣衙的司吏、典吏和書辦,多半是不會親自去做的。
有意思的是,書吏都是有俸祿的,衙役沒有俸祿,依靠着可憐的補助生活。
一句話,書吏是國家的正式工作人員,衙役是臨時工,苦事累事都是臨時工去做的,出現了問題,也是臨時工承擔責任的,這樣的态勢,延續到幾百年之後,都是差不多的,沒有多大的稀奇,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