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船在波濤中破浪而行。
雅璇依偎在李丹的懷裏,望着遠處渡口上依稀可見的人群,淚水悄然潤濕眼眶。自己的夢想終于變成了現實,堂堂正正地嫁給了心愛的人,再也不用像過去一樣躲躲藏藏了,但想到那些死去的親人,想到日日夜夜在痛苦中煎熬的老父親,她的心還是象針紮一般痛疼。
“會好起來的。”李丹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花,低聲勸慰道,“給我時間,我會幫你報仇,斛律氏很快便能重振雄風。”
“真的嗎?”雅璇擡頭望着他,櫻唇微顫,眼裏流露出深深幽怨,“斛律氏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以爲我不知道嗎?雖然你可以幫助我父親,但這隻是暫時的。活在這個世上的人,有誰可以無敵于天下?過去山東有侯景,有慕容紹宗,後來有我父親,但結局如何?關隴也是一樣,趙貴、獨孤信被宇文護殺了,而你又殺了宇文護,然後又大肆誅殺宇文氏宗室和武川人,你以爲你将來的日子好過嗎?現在你有我父親做後盾,可以威懾長安,但一旦我父親不在了,你怎麽辦?你能像我父親一樣縱橫天下嗎?”
“我不會重走你父親的路?”李丹輕輕握住雅璇的手,湊在她耳邊小聲說道,“你父親今日已經不能縱橫天下了,這說明走你父親的路是一條死路,而侯景的身敗名裂也同樣說明這個問題,所以當高歡死後,山東的高洋馬上登基稱帝,關隴的宇文護也在宇文泰死後,毫不猶豫地奪取了國祚,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爲了自保,高氏和宇文氏都不想重蹈爾朱榮敗亡之禍。我也一樣,我不會像侯景或者像你父親一樣,等着人家來砍我的腦袋。我要想活下去,首先要把那些可能危害我的人殺了,就象今天我殺宇文氏和武川人一樣,這純粹是爲了自保。”
雅璇黛眉微凝,立時聽懂了李丹的意思,眼裏閃過一絲恐懼。
“不要哭了。”李丹笑道,“我不是去年大漠上的那個李丹了,你要相信我,知道嗎?”
河風拂面而來,雅璇嬌軀輕顫,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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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隆重而熱鬧。
李丹迎娶元翩翩的時候,關隴戰雲密布,賀客們的笑容背後掩藏着驚恐和不安,今天大周取得了勝利,長安朝廷上的隐患也順利解決了,賀客們渾身輕松,笑逐顔開,酒筵上的喜慶氣氛達到了極緻。
李丹一一向賀客敬酒以示感謝,然後回到内院,看到元翩翩噘着小嘴,正站在回廊下等着他。
這段時間李丹非常忙,很少回内院歇息,但每次回到這裏,元翩翩都能給他帶來很多驚喜,而最讓他感到高興的就是内院的花草越拉越多,花團錦簇,芳香宜人,令人賞心悅目。元翩翩醉心園林,似乎早把離書的事忘記了,每每看到李丹回來都很激動,問東問西,然後拉着他徜徉于花海之中,炫耀她的一個個傑作。這時候元翩翩那開心天真的笑聲和沁人心脾的花香總是讓李丹深深陶醉,轉眼就把院外的血腥和醜惡抛到了九霄雲外。
“翩翩……”李丹急行數步走到她身邊,笑着問道,“怎麽了?剛才不還是喜笑顔開嘛,怎麽這一下又不高興了?是不是雅璇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讓你生氣了?”
元翩翩小嘴噘得更高了,兩眼一紅,泫然欲泣。
李丹覺得有趣,失聲而笑。和元翩翩相處時間長了,李丹發現她不但單純天真,而且豪爽慷慨,沒有任何心機,非常惹人痛愛,和她在一起輕松惬意,再多的疲勞也能随着笑聲煙消雲散。
“你偏心。”元翩翩瞪着眼睛,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很壞,壞透了……”
“哎……”李丹強忍笑意,奇怪地問道,“小丫頭,你到底怎麽了?我哪裏偏心了?”
“雅璇姐姐有孩子,我卻沒有。”元翩翩好象很傷心,淚水撲簌簌滾了下來,“我要孩子。”
李丹恍然大悟,伸手就去抱她,“小丫頭,孩子說有就有的嗎?那也要你能生的出來才行……”
“你滾開,我不要你……”元翩翩用力推開他的手,氣呼呼地說道,“你怎麽知道我生不出來孩子?”
“你才多大?”李丹舉手比劃了一下,“你才這麽大一個小不點,自己還是個孩子……”
元翩翩聞言更是傷心,櫻唇一撇,張嘴就哭了起來。
李丹苦笑搖頭,不知說什麽好,“小丫頭,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不要鬧了好不好?你這純粹是無理取鬧嘛。”
這時房門打開,雅璇急匆匆走了出來,“怎麽了?出了什麽事?翩翩怎麽哭了?”她在魏國公府上侍奉老夫人的時候,曾經和翩翩見過兩次面。這小丫頭天真可愛,嘴又甜,沒有不喜歡的,所以雅璇和她自然就熟了。“翩翩看到你娶我,大概心情不好,你就哄哄她嘛,爲什麽要罵她?”雅璇直覺認爲元翩翩是在嫉恨自己,所以一邊扶住元翩翩,一邊湊到李丹身邊低低埋怨了一句。
李丹張嘴就想解釋,忽然看到幾個侍婢都站在回廊裏,急忙把話又咽了回去,然後沖着侍婢們揮揮手,“都退下去吧。”
侍婢們匆忙離去。雅璇哄着元翩翩回房。李丹跟在後面關上房門,又好氣又好笑,“哎,小丫頭,說起來你已不是我夫人了,我憑什麽要給你孩子啊?”
元翩翩趴在雅璇的懷裏,哭得更厲害了。雅璇嬌嗔地瞪了李丹一眼,“你胡說什麽?你是不是成心要破壞我們大喜的日子?”
“真的。”李丹想起那夜的事,忍俊不禁,開懷大笑,“離書都已經寫好了,這小丫頭早就不是我的人了。”
“真的?”雅璇傻了,伸手推推懷裏的元翩翩,“這是真的?”
“姐姐,他不要我了,他有了你就不要我了,他是天下最壞的壞蛋。”元翩翩哭道,“他說寫好了離書,那你叫他把離書拿出來給你看看。”
雅璇擡頭望向李丹,将信将疑地問道:“離書呢?”
“都在小丫頭那裏。”李丹笑道,“上次新婚夜,小丫頭逼我寫離書,我笑得差點昏過去了。”接着他把那天的事草草說了一遍。雅璇笑得前仰後翻,連連拍着元翩翩的小臉蛋問道,“離書呢?拿給我看看,我看看你都在上面寫了什麽?”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姐姐不要上了他的當。”元翩翩急得賭咒發誓,“他偏心,不但不給我孩子,還拿這種荒唐的事騙你,太壞了。姐姐怎能相信他呢?當然要相信我了。”
“孩子?”雅璇笑道,“原來你是爲了這件事?”
元翩翩愈發傷心,哭得像個淚人一樣。
“那你和他一起睡覺了嗎?”
“姐姐,他不和我一起睡覺。”元翩翩哭道,“他一直嫌其我,不要我。”
“哎,小丫頭……”李丹哭笑不得,“你怎麽倒打一耙?”
“哼……在姐姐面前還說假話。”元翩翩擦了一把眼淚,怒聲說道,“那好,你現在就和我睡覺,現在就給我孩子。”
李丹頭一暈,急忙說道:“小丫頭,今天是我和雅璇大喜的日子,你不要鬧了好不好?”
“不好。”元翩翩忽然跳到新榻上,仰面躺下,“我要和你睡覺,我不走了。”
雅璇看到元翩翩耍賴的樣子,實在忍不住了,捧腹大笑,“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要笑死了。”
李丹瞪着元翩翩,元翩翩也瞪着他,還不停地吐着小舌頭,一副你能拿我怎樣的神态。李丹起先還想吓唬吓唬她,但受到雅璇笑聲的感染,終于忍不住也倒在榻上放聲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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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畫雨出現在大行台。
李丹對她在邺城的幫助表示了感激,然後問到了天驕的事。上次畫雨來的時候,曾隐約提到了天驕内部的争論,現在仗打完了,中土局勢明朗化了,天驕内部的争執應該有了結果。如果這種結果有利于大周,那麽李丹就可以和天驕全面合作,繼而有助于中土北方的迅速統一。
“你們大周解決不了斛律光的事。”畫雨淡淡地說道,“我問你一句話,如果你死了,斛律光會采取何策以求生存?”
“這麽說,你們内部的争論還沒有結果?”李丹有些失望。
畫雨沉默良久,忽然低聲說道:“我曾有個建議,如果你取代宇文氏,那麽斛律光的問題就算基本解決了,然後憑借你和斛律光聯手的實力,統一中土北方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李丹暗自吃驚,但臉上卻顯得平靜,“我沒有那個實力取代宇文氏,也沒有那個想法。”
“你沒有,但斛律光有。”畫雨從容說道,“斛律光要想滅齊,必須依靠關隴爲後盾,而以他的實力,大周皇帝根本不敢給予他強有力的支撐,那無疑是與虎謀皮自取滅亡之舉,但你需要,你迫切需要他的實力在關隴崛起和發展,所以你們翁婿兩人現在誰也離不開誰。”畫雨看看李丹,抿嘴一笑,“在我看來,斛律光是吸取了侯景敗亡的教訓,沒有倚仗自己的實力奪取大周國祚,從而避免了被大周人圍攻、把關隴變爲廢墟的自我毀滅之路,但他絕不會給宇文氏打天下,這一點是肯定的,所以他選擇了你,幫助你奪取大周國祚。你是大周權臣,李家在關隴又有強悍實力,如果再加上他的幫助,你完全可以崛起于關隴建立李氏霸業,然後你們翁婿強強聯手,這天下就是囊中之物了。”
李丹驚駭不已。司馬有這種想法,那大周人是不是也有這種猜測?如此一來,事情豈不是很麻煩?
“如果你有這種想法,我就可以說服一部分天驕人,全力幫助你。”畫雨繼續說道,“大周國主是宇文氏,是鮮卑人,讓大周統一中土北方,讓宇文氏鮮卑人擁有中土半壁江山,這是天驕人不願看到的事情,所以……”
“我憑什麽相信你?”李丹打斷了她的話。
畫雨想了片刻,忽然舉起雙手放在頸後動了幾下,接着從貼身處拿出了鳳凰璧放到了案幾上。
李丹遲疑着,慢慢拿起這塊熟悉的鳳凰璧,放在眼前仔細端詳着,一幕幕的往事突然湧進腦海,木蘭凄厲的哭喊聲直刺心靈,讓他黯然魂傷。
“你真的是木蘭?”李丹略感窒息,吃力地問道。
“我相信你說的故事。”畫雨眼裏慢慢湧上淚花,“我問了母親,她說父親把我帶回家的時候,這塊玉璧就挂在我身上,但我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也不知道真相,母親說,要想知道真相,必須去江左。”
“你要去江左?”
畫雨點點頭,“你相信我是木蘭嗎?”
李丹良久沒有說話。畫雨自嘲一笑,從李丹手上拿回了玉璧,重新系到了脖子上,“我要走了。我來這裏隻是想告訴我,大齊使者和突厥使者馬上就要到長安,他們會逼你對付斛律光,你有麻煩了。”
畫雨站起來,躬身告辭。李丹猶豫了一會兒,忽然急行數步,一把抓住了畫雨的手,“等等。我問你,你右手手臂上有傷疤嗎?”畫雨吃驚地望着李丹。李丹比劃了一下傷口,“小時候,木蘭非常喜歡騎馬,有一次那馬受驚狂奔,木蘭掉到了馬下,被踩斷了胳膊,留下了一道傷疤。那傷疤很長,一輩子都不會消失。”李丹指指她的胳膊,“你手上有傷疤嗎?”
畫雨嬌軀微顫,臉露驚喜之色,眼裏的淚花悄然滾落。李丹狂喜,用力搖晃着畫雨的手臂,“木蘭,真的是你?”
“不是,我不是木蘭。”畫雨哽咽的聲音有些激動,但說出來的話卻讓李丹渾身冰涼,喜悅之情霎時不翼而飛,“你手臂上沒有傷疤?”
“沒有。”畫雨輕輕擦去臉上的淚痕,笑容很苦澀,很失落,“我不是你的木蘭。”
李丹失望地松開手。畫雨轉身離去,腳下速度很快。
“等等……”李丹再次喊住了她。畫雨停下腳步,轉身望向李丹,臉色已經漸漸正常。
“你馬上去江左嗎?”李丹問道。
“秦王有什麽囑托?”
“昭武江南此刻正在建康。”李丹躬身說道,“我想拜托你去見一下她,請她盡快返回長安。”
“這件事很重要嗎?”畫雨問道,“我這趟不是去建康,如果事情很重要,我可以先去一趟建康。”
“很重要。”李丹說道,“非常重要。”
畫雨不再多問,躬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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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丹和韋孝寬等大臣返回長安,商議攻打吐谷渾一事。
中樞大臣一緻反對。大周剛剛打了一場大戰,軍隊疲憊,财賦緊張,百姓辛苦,不宜再起戰事。宇文憲的叛亂雖然平定了,但府軍軍心渙散,需要時間整頓軍隊。北部稽胡和巴蜀山獠的叛亂尚未平定。斛律光的大軍在河陽虎視眈眈,時刻威脅關中安全。等等,一系列諸多困難擺在面前,大周根本沒有力量發動一次西征。
李丹和韋孝寬則堅持要西征。
突厥汗國的新一代大可汗已經産生了,大漠暫時穩定了,而中土的戰事也平息了,室點密将統率西突厥大軍将越過烏浒水(阿姆河),向波斯人展開攻擊。突厥人西征開始後,勢必無力顧及吐谷渾,正是大周人攻擊吐谷渾的最好機會。
斛律光已經被李丹說服,願意親率五萬鐵騎相助。有這五萬鐵騎,加上隴西、河西府軍,大周有足夠的兵力優勢。十五萬新兵可以爲主力大軍運輸糧草辎重,這樣既能以戰代練,迅速提高新軍戰鬥力,又能減少民伕的征調數量,節省大量糧食,緩解百姓的疾苦。另外,斛律光參加西征,關中的威脅随即降到最低,這對穩定關中局勢有很大幫助。
中樞大臣們權衡再三,還是猶豫不決。
這時大齊使者和突厥使者聯袂趕到長安,他們指責大周違背盟約,故意庇護斛律光,要求大周軍隊即刻渡河展開攻擊。
突厥人揚言,說大周人如果拒絕攻擊斛律光,他們的軍隊将從北部威脅長城,同時吐谷渾人的軍隊也将攻擊隴西,而大齊人和大陳人将再次結盟兩路夾擊,要再次把大周人推進四面楚歌的困境。
中樞大臣們被突厥人激怒了,他們斷然決定,支持李丹的決策,急速攻擊吐谷渾,砍斷突厥人的“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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