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跪在血泊裏,抱着宇文邕的遺體,腦中一片空白。
雖然不打算讓宇文邕活着返回長安,也曾設想過很多借刀殺人的辦法,但從未想過宇文邕會這樣死去,會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死去。皇帝死了,他手中的皇權也消失了,自己抱着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什麽也幹不了。
“封鎖雲陽宮。”李丹猛地回頭,沖着侯莫陳芮大聲叫道,“誰敢離開雲陽宮,殺。”
“傳令下去,封鎖一切消息,若有人洩漏機密,殺。”
侯莫陳芮和幾位将領躬身領命,士卒們紛紛撤出前殿。沖在最前面的将士都看到天子倒了下去,但李丹速度非常快,他搶在所有人的前面抱住了天子,沒人知道天子已經死了。
“梁公……”李丹喊住了侯莫陳芮,“你到衛軍大營整頓人馬,帶着他們守在雲陽宮外。”
侯莫陳芮答應一聲,如飛而去。
“醫匠,快叫醫匠……”李丹凄厲的叫喊聲回響在空蕩蕩的大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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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把王軌和宇文神舉請到側室,商議後事。
王軌是内史中大夫,宇文神舉是右宮伯中大夫,都是宇文邕的親信大臣,參予機要。兩人對皇帝意圖誅殺宇文護一事略有耳聞,但具體如何籌劃,皇帝不說,他們也不敢問,更不敢呈獻大計。今天發生的事讓他們極度震驚,至今還沒弄明白原委,直到李丹請他們議事的時候,兩人神情還是恍恍惚惚的不知所雲。
李丹拿出了皇帝的聖旨,說自己奉命發動兵變,誰知消息不慎走漏,被宇文會發覺,結果釀成大禍。如今皇帝被弑,很多事不能做了,誅殺宇文護的諸多計策随即擱置,如何是好?
王軌和宇文神舉将信将疑,無法相信李丹。李丹雖然鎮戍敦煌十年,但長安上下都知道他是宇文護的人,深爲宇文護器重,而且他一度還是宇文護的女婿,關系極度親密,這次他從敦煌回京,出任衛軍統帥,也是宇文護一手安排的,怎麽突然間他變成了皇帝的人,而且還是皇帝誅殺宇文護的得力幹将?
“武泉公,陛下被弑,事關大周存亡,你最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們,否則我們很難拿出對策。”王軌鄭重說道,“宇文護一旦知道陛下駕崩,馬上就會篡僭自立或者再扶一個皇帝,然後把弑君的罪名全部推到我們頭上,誅殺我們的九族。現在我們生死與共,要想活下去,務必請坦誠相見,齊心協力。”
王軌出身山東五姓七家中的太原王家,其祖上就是東漢雲台二十八将之一的王霸,東漢末年誅殺董卓的司徒王允也是他們家的祖先。其人三十多歲,相貌端正,濃眉長須,威武而不失儒雅。
李丹猶豫難決,他不知道宇文邕的具體計策,自己的計策又有很多見不得光,不能說。
宇文神舉見他躊躇不安,急忙勸道:“事情到了這種絕境,還有什麽可隐瞞的?”宇文神舉是宇文氏的宗室,在宇文氏子弟中才華出衆,曆任顯職,他有一雙熠熠奪目的眼睛,這使得他并不出衆的相貌看上去很有神采。
“事情太複雜,牽扯到朝堂各方勢力,我知道的也不多。”李丹想了一下,決定揀最重要的說,“陛下利用宇文護對我的信任,讓我倒戈,控制衛軍,然後在雲陽宮發号施令,很多府軍大将會遵從陛下的指令,同時向宇文護發難。據我所知,當前最重要的事是把宇文護趕出京城,等他到了同州,陛下将征調府軍展開圍攻。到時宇文護衆叛親離,轉瞬敗亡。”
這話很籠統,這個計策也經不起推敲,漏洞百出。王軌和宇文神舉還是無法信任李丹,王軌說,這樣吧,你告訴我們,陛下爲什麽相信你,有什麽特殊原因?你回到京城還不到兩個月,你和陛下見面的此次也屈指可數,他憑什麽相信你?
李丹有些惱火,現在什麽時候了,這些問題重要嗎?當務之急是誅殺宇文護,否則我們就要被宇文護殺了。
王軌冷笑道,你既然能背叛宇文護,當然也能背叛陛下,誰知道你現在是誰的人,到底要幹什麽?假如你是突厥人的狗,我們甯願被宇文護殺了,也不會幫你出賣大周。
李丹無奈,“弘德夫人知道我和陛下之間的事,請夫人出來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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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德夫人悲傷欲絕,哭得死去活來。
李丹心裏着急,低聲勸道:“請夫人節哀,如今皇子危在旦夕,還請夫人冷靜一下,盡快幫助我們解救皇子。”
這句話立竿見影,弘德夫人馬上清醒了一些,跟着李丹到了側室。李丹要弘德夫人證明自己的身份,“你告訴他們,我是陛下的人,不是宇文護的人。”弘德夫人方寸大亂,把李丹當作了唯一的依靠,言聽計從,當即向王軌和宇文神舉做了證明。弘德夫人很聰明,沒有透漏自己和李丹的任何關系,她說陛下是通過義安長公主把誅殺宇文護的重任交給了李家。李丹是李家的人,陛下當然會無條件地信任他。
有了弘德夫人的證實,王軌和宇文神舉這才打消了疑慮。
“皇上的玺印都在這裏,弘德夫人也在這裏。”王軌說道,“隻要我們封鎖皇帝駕崩的消息,聖旨依舊有效。”
“怎樣才能把宇文護趕出京城?”李丹急切問道。
“叫宇文護即刻來雲陽宮見駕。”王軌冷笑道,“如果他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事,馬上就會來送死;如果他和宇文會每天都有聯系,那麽他會懷疑出事了,很快就會離開長安趕赴同州,以策安全。”
李丹聞言不禁暗自罵了一句。這兩個狡猾的東西,看到皇帝駕崩了,關隴權貴遭到重創,宇文護篡僭自立的路已經鋪平,随即準備倒戈了。宇文護一旦到了雲陽宮,憑他在軍中的崇高威望,再加上這兩個人倒打一杷,老子還有活路嗎?
“皇子的安危呢?”弘德夫人擔心地問道。
“皇帝還在,宇文護挾持皇子又有什麽用?”宇文神舉看看弘德夫人,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有好幾個皇子,宇文護除非把他們都帶走,否則就威脅不了我們。”
李丹心裏霍然一驚,立即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皇統。宇文神舉那句話可以代表長安大臣們共同心思,假如宇文護上當中計離開長安,又把皇子宇文赟帶走了,那麽長安大臣們爲了與宇文護對抗,馬上就會放棄宇文赟,在剩下幾個皇子中随意挑選一個繼承皇統,如此一來,宇文赟再也沒有任何價值,死活都無所謂了。宇文赟不能繼承皇統,弘德夫人不能幹涉朝政,自己随即也失去了攫取大周權柄的機會。
“草拟遺诏。”李丹斷然說道,“皇帝臨終前,遺命皇子魯國公宇文赟爲太子,繼任皇統。”
弘德夫人立時醒悟過來,感激地看着李丹。王軌和宇文神舉則臉顯懼色。這道遺诏根本不存在,要寫就是矯诏,但這可不是一般的矯诏,而是關系皇統的矯诏,一旦敗露,勢必滅族。
“快寫。”李丹那雙沾滿血迹的大手握住了鳳凰刀,冷森森地說道,“既然要和我生死與共,那就即刻草拟遺诏。”
王軌咬咬牙,看看弘德夫人,又看看李丹和宇文神舉,神情堅定地說道:“你我四人盟誓,今生今世不得透漏這個秘密,否則萬箭穿身而死。”
李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弘德夫人稍稍遲疑了一下,爲了兒子,隻有豁出去了。宇文神舉喟然輕歎。這誓言一發,遺诏一寫,自己的命運就和宇文赟、李丹緊緊捆到一起,一點逃生的機會都沒了。
王軌寫好了遺诏,宇文神舉蓋上玺印,李丹仔細看了一遍,确認無誤,交給了弘德夫人。
“再拟聖旨,請宇文護即刻趕到雲陽宮議事。”
王軌搖搖頭,“我剛才又想了一下,覺得請宇文護獨自前來,非常不合适。”
李丹暗自冷笑。混帳東西,老子不把你捆到一起,你是無論如何不會出力。他盯着王軌,嘴角掀起一絲譏色,“你擔心他不來?”
“此刻長安急需陛下回去,而陛下對宇文護的話一向言聽計從,忽然出現這種事,很反常。”王軌停了一下,又說道,“以我看,宇文護不會來,他會再派人催駕。雲陽宮的事瞞不了多久,宇文會一旦沒有消息,宇文護預感到雲陽宮出了事,必定奔赴同州,先控制府軍。假如皇帝活着,或許他可以說服部分府軍将領,和晉公分庭抗禮,但如今皇帝死了,陛下的計策都不能用了,就算宇文護離開了京城,你又如何誅殺宇文護?”
“這件事瞞不了多久。”宇文神舉憂心忡忡,眉頭深鎖,“假如宇文護一直拖下去,事情會暴露,長安的大臣們失去了皇帝,又看到宇文護準備大開殺戒,必定全體倒向宇文護,那時我們死定了。”
李丹一拳砸到了案幾上,怒聲說道:“按你的意思,我們就在這等死了?”
宇文神舉低頭不語。王軌歎道,陛下的計策我們一無所知,你又不肯告訴我們,你叫我們如何拿出對策?
李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知道指望不上了,隻有自己想辦法了。如果沒有特殊理由,宇文護一個人不會來,但如果有特殊理由,而且請六官大臣聯袂而來,宇文護或許會有所疏忽。想到這,李丹立即說道:“下旨,說皇帝突然病重,請晉公宇文護、齊公宇文憲、蜀國公尉遲迥、魏國公李晖、常山公于翼、忠城公宇文盛急赴雲陽宮,商議冊立太子一事。”
王軌、宇文神舉互相看看,感覺李丹走投無路,要誓死一搏了。皇帝病重,六官大臣聯袂見駕,又是局勢震蕩之時,宇文護勢必要帶兵而來,想殺他難如登天,但李丹卻不這麽想,這道聖旨送到長安,幾位哥哥必定知道雲陽宮兵變成功,會立即做出反應。假如申國公李穆乘着宇文護離京之時控制長安,韋孝寬和司馬消難及時控制同州,那麽再憑皇帝誅殺宇文護的聖旨,或許可以扭轉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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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宇文護親自接見了那名前來報信的隊主,聽完描述之後,他确信宇文邕已經下手了,李丹也已經背叛了,由此推及,李家兄弟都背叛了,和李家榮辱與共的隴西李氏、代北侯莫陳氏也背叛了,而隴西李的申國公李穆此刻正在長安統兵。
宇文邕和李丹準備充分,宇文會、劉勇、侯萬壽幸存的可能很小,雲陽宮兵變肯定會成功,爾後宇文邕會即刻下旨,命令宇文憲、李穆捉拿自己。
宇文護搖頭長歎。他不明白,宇文邕怎麽會相信李丹?李丹是自己一手培養提拔的親信,還曾經是自己的女婿,宇文邕沒有任何理由相信李丹。這些年來,雖然自己對李丹的忠誠也不是十分相信,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李丹會成爲宇文邕的左膀右臂。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真因爲不可思議,自己才沒有想到,宇文邕才會成功發動兵變,十年來他才能第一次擺脫自己的控制,第一次爲所欲爲地發号施令。
宇文護決定馬上離開長安。
宇文邕既然決心要殺死自己,那他肯定做了精心準備,有詳盡的計策。他在雲陽宮發動兵變的同時,宇文憲和李穆也有可能發動兵變,或者在接到宇文邕的聖旨後發動兵變,而這道聖旨不出意外的話,很可能正在送達長安的路上。自己沒有時間處置宇文憲和李穆了,更重要的是,由于自己在長安抓了很多人,強行實施了新制,長安各方勢力正在咬牙切齒,此刻宇文邕的聖旨如果突然送到,自己極有可能被憤怒的長安權貴們生吞活剝了。
宇文護急召長史馮恕,“傳令長安大營,府軍各部,立即集結,連夜趕赴同州。”
“城中還有三千人馬,是否同時集結?”
“算了。”宇文護搖搖手,“命令各部即刻起程,不得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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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憲聽說宇文護突然離京,非常吃驚,帶着一隊人馬急速追上。
“晉公爲何匆忙離京?”宇文憲問道,“何處發生叛亂?”
宇文護微微眯起眼睛,神色冷峻,盯着他半天沒有說話。宇文憲略感不安,又問了一遍。
“毗賀突,你不知道?”
宇文憲疑惑不解。宇文護仰天打了個哈哈,笑聲蒼涼而悲哀,“城中還有四千衛軍,三千府軍,護衛京城應該沒問題。”宇文護擡頭看看天,連連搖頭,“大周的天要變了。”
宇文護帶着七千大軍急速離去。宇文憲預感到出了什麽事,他第一個念頭就是雲陽宮,難道皇帝真的動手了?宇文護帶兵急赴同州,如果不是爆發了叛亂,唯一的解釋就是不想手足相殘,他要逼着皇帝低頭,把這件事盡可能兵不血刃地解決了。皇帝手上沒有足夠的軍隊,如果他當真要和宇文護決裂,兄弟相殘,大周勢必陷入混戰。憑宇文護的實力,皇帝根本不是對手,雖然他是大周的皇帝,但這十年來,他這個皇帝就是個擺設,沒有任何威信和功績,隻要宇文護決心發難,不但皇帝性命難保,就連大周國祚都岌岌可危。
李晖、李穆飛馳而來。
“晉公走了?”李穆急切問道。
“出了什麽事?”宇文憲看到李晖惶恐不安,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李晖把聖旨遞了過去。宇文憲匆忙掃了一眼,駭然變色。果然出事了。哥哥你十年都忍了,爲什麽就不能再忍忍?我暗示過你,現在時機不成熟,再等等,一定要再等等,爲什麽你就是不聽?
“消息一定洩漏了。”李晖無奈苦笑,“鴻烈那裏肯定出了什麽差錯,否則不會走漏風聲。”
“少了這七千大軍,接下來的日子就難過了。”李穆捋須輕歎,“你們速去雲陽宮,我來守住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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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陽宮。
宇文憲、尉遲迥、李晖、于翼、宇文盛跪在國主的遺體前,感覺天都要塌了。
王軌宣讀了國主遺诏。
不待王軌宣讀完畢,宇文憲就急不可耐地爬了起來,一把搶過了遺诏,一字一句看了一遍,然後仰天長歎,“僥天之幸,陛下沒有說宇文護陰謀篡僭,這件事還有挽救的機會。”
“齊公,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尉遲迥接着站起來,慢吞吞地問道,“再把宇文護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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