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箭身穿明光铠,手抱兜鍪(mou),騎着一匹高大神駿的白色青海骢,停在了山道上。
昭武江南站在山道左側的土坡上,神情冷峻,眼神堅毅,看到斷箭擡頭望向自己,隻是略微點了一下頭,以示告别,但目光随即就被斷箭身上的武器吸引了。斷箭背上除了那把鳳凰刀外,還有四把戰刀,一把角弓和一個裝滿長箭的箭壺。胸前挂着牛角号。寬大的腰帶上懸挂着兩把手弩。小腿護甲上綁着兩把短刃。戰馬兩側覆以革囊,内裝數個箭壺,外插戰刀、戰斧、手戟、短矛等各式武器。戰馬前腹兩側挂有三面大小不一的盾牌。
昭武江南暗自輕歎。斷箭來的時候顯然已經預感到了危險,做了充足準備,但他孤身一人,即使武技超凡,也無法沖破千軍萬馬的阻殺。昭武江南收回目光,遠眺河谷,昨日黃昏那驚魂一幕再度出現在腦海裏,悲傷和歉疚忽然湧上心田,嬌軀不由自主地輕輕戰栗。
二十二年來,除了我的至親,他是第一個接觸我身體的人。他不怕惡魔的詛咒,他毫無顧及地抓住我的手,那一刻我很緊張,我覺得他很瘋狂,但接下來卻發生了更瘋狂的事。黑暗中,當自己偎在他懷裏瑟瑟發抖的時候,蓦然發現自己苦苦追尋多年的“鳳凰”不過是一個虛無缥缈的期待,當生命和死神擦肩而過的時候,再回首卻發現人生不過是充滿了淚水和血腥的噩夢。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一雙強有力的臂膀,一個可以給予自己安全和溫暖的寬大懷抱,一顆可以庇護自己的大樹。當時覺得自己和他非常親近,心和心貼在一起,彼此間的距離和陌生在經曆了那場短暫的生死患難、在雙方濕漉漉的身體緊緊相擁的刹那,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還曾經産生過一個荒謬的念頭,覺得他就是自己在茫茫風雨中尋找了很久的那棵大樹。
昭武江南情難自禁,淚水悄悄潤濕了眼眶。
輕輕摩挲着手裏的鳳凰玉璧,她仿佛感覺到了玉璧上殘存的體溫,感覺到斷箭用強壯身體溫暖自己的那份真摯情意。正是因爲這份突如其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讓自己心神恍惚,完全疏忽了他和李丹的不同。
謹慎小心的李丹絕不會做出這些不可思議的舉動,他不會不顧使臣的身份,無禮而蠻橫地握住自己的手,更不會在黑暗裏丢掉君臣之禮抱着自己,用身體給一位尊貴的女王取暖。這種事隻有斷箭做得出來,他身份卑微,常年掙紮在生死邊緣,缺乏對禮儀的尊崇,習慣率性而爲,桀骜不馴,而李丹出身高門,自小耳熏目染官場上的繁文缛節,尊卑貴賤已經深入他的骨髓,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遵從禮儀,絕不會谮越一步。
如果自己蜷縮在斷箭懷裏的時候還能保持一絲清醒,如果自己在得救後能迅速抛棄那一份荒謬的隻有神話中才能出現的浪漫情愫,如果自己能早兩個時辰靜下心來重新整理一下混亂的思緒,自己肯定能發現李丹的詭計,不至于會倉促答應斷箭的請求,把錢财和物資調撥給天山南北的叛軍,讓事情失去控制,讓自己陷入被動,更不會非要置斷箭于死地。
這都是自己的命,一個遭到惡魔詛咒的人根本不可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根本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斷箭抓住了自己的手,試圖挑戰這個可怕的詛咒,但他失敗了,他被自己親手送進了地獄。終此一生,我都要掙紮在惡魔詛咒的黑暗裏,永遠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那一片陽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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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斷箭躬身爲禮,臉含笑意,“你相信惡魔的詛咒?”
昭武江南沒有說話,她的睫毛劇烈抖動,淚花在眼眶裏轉動,努力不讓它們掉下來。
“如果我殺出了火焰山,惡魔的詛咒是不是從此離你而去?”
這句話就象利劍一般深深刺進昭武江南的心裏,讓她痛不欲生,淚水忍不住悄然滾落。昭武江南輕移身軀,背對斷箭,凄然搖頭。
“如果我活着走下天山呢?”斷箭笑了起來,“如果我順利返回敦煌呢?我要活多長時間,惡魔的詛咒才會解除?一年,兩年,還是很多年?”
昭武江南慢慢走向絕壁,一言不發。
“世上沒有惡魔,更沒有惡魔的詛咒。”斷箭大聲叫道,“命運就在自己手裏,隻要無畏無懼,當可縱橫天下。”
昭武江南霍然轉身。
斷箭右手握拳,狠狠捶在自己胸口上,“王上,命運在這裏,心死則命死,心比天高則可勝天,人一樣可以成爲宇内之神。”斷箭仰天而笑,“王上,我證明給你看,這世上根本沒有惡魔,更沒有惡魔的詛咒。”
斷箭戴上兜鍪,放下護罩遮住面孔,然後雙手向後,從革囊裏取出兩支短矛淩空接上,接着右手執矛,左手舉起胸前角号,望空而吹,“嗚嗚……”低沉的号角聲沖天而起,回蕩在山巒河谷之間,傳出很遠很遠。
“駕……”斷箭怒叱一聲,催馬沖下,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飛馳而下。
急驟的馬蹄聲中,豪邁雄放的歌聲突然響起。
“白馬飾金羁,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遊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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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林臉色突變,急行數步沖到絕壁邊緣,俯身細看。
“王上……”何林猛然回頭,急切叫道,“當年我們在江陵遇險,有一支軍隊突然出現,領軍之人彪悍無比,擋者披靡,将我們從重圍中救了出來。那人離去之時,曾高歌此曲。”
昭武江南兩眼微紅,望着河谷裏正在準備迎戰的突厥人,恍若未聞。
“王上,歌聲一模一樣,他們是同一個人。”
昭武江南臉顯驚色,盯着何林看了片刻,然後淡淡地說道,“當年李丹在敦煌,江陵的那個人不可能是他。”
“當日《白馬》歌聲回響在大江兩岸經久不絕,王上也曾出言贊歎。”何林說道,“他的嗓音嘶啞而粗犷,非常容易記住,王上難道忘記了?你看看他的背影,看看他身上那些武器,和當年所見一模一樣。尤其那根長矛,即使在中土,也罕見有人用雙頭長矛。王上,我絕對不會看錯,當年江陵援手之人就是他。”
昭武江南臉顯愠色,眼神突然變得十分嚴厲,“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他不是李丹。”
“王上……”何林拱手勸道,“王上,請三思啊。樓蘭海鑄像已經在大漠挑起了戰禍,小葉護又背叛了可汗,西域形勢正在發生變化,此時此刻,絲路利益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和大周人撕破臉。”
“退下。”昭武江南斷然喝道,“鳴镝報訊,叫麴亮殺了他。”
何林還想再勸,昭武江南長袖揮起,冷目相對。何林無奈,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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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斷箭手舉長矛,縱聲高歌,如飛一般沖下山巒,越過昭武衛士的戰陣,打馬躍進河流。浪花飛濺間,人馬合一,風馳電摯一般射進了河谷,迎着突厥人呼嘯殺去。
突厥人不屑一顧。雖然小葉護下令不許射箭,不許殺死他,要活捉,增加了圍殺難度,但面對一個對手,将士們誰提不起勁頭,一個個頗有興趣地望着斷箭,等待先行迎上去二十個人把他打下馬,将其拖給小葉護處理,然後盡快撤陣回營休息。
雙方短兵相接。斷箭長矛如飛,吼聲如雷,如虎入羊群,錯馬而過的短短瞬間,連殺七人,直逼主陣。突厥人驚呆了,沒想到這個人強悍如斯,竟然勢不可當。号角吹響,又一隊人馬沖出主陣,以雁行展開,鋪天蓋地地殺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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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溝河谷外的叢林裏,一隻黑色獵犬飛速狂奔,它象利箭一般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騰空躍過溪流,然後一頭紮進了樹林。
“黑虎,黑虎回來了。”斛律慶興奮地叫起來,“高昌人列陣了。”
斛律雅璇一身戎裝,英姿飒爽,正拿着馬鞭在草地上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黑虎速度不減,直撲斛律雅璇。斛律雅璇張開雙手,俯身把它抱進懷裏,連連撫摸着它毛茸茸的腦袋,嬌笑着問道:“高昌人都進了山谷?”黑虎兩隻前爪趴在斛律雅璇的肩膀上,張開大嘴,伸出長長的舌頭劇烈喘息着,大腦袋抵在斛律雅璇的胸口上,間或發出兩聲低低的叫吠。
龍竹慢悠悠地走過來,伸腿踢了黑虎一下,“這小子很不老實,你看它那兩隻眼睛,骨碌碌地朝哪看?”
“神棍,不要惹它。”斛律慶笑了起來,“它殺過不少人,脾氣很暴虐,假如你的卵蛋被它咬掉了,我們可不負責。”
龍竹瞥了斛律慶一眼,嗤之以鼻,“它敢猖狂,我就把它下酒。”
“你想活得舒服一點,最好離它遠點。”斛律慶嘲諷道,“打狗看主人,你打它之前,先想想它的主人是誰。”斛律慶四十多歲,身材健碩,消瘦的長臉上有一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他當年曾是柔然可汗阿那瓌(gui)親衛鐵騎中的神箭手,也是響當當的一個悍将,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龍竹不禁有些膽怯,低頭看了看九尾狐,悄悄退了一步。他不知道九尾狐的來曆,不過像斛律慶這等人物都對她俯首帖耳,言聽計從,不難想象她背後的人物是誰,自己惹不起還是躲着點好。
斛律雅璇放開黑虎,笑盈盈地站起來,沖着龍竹嫣然一笑,“如果你想吃狗肉,等我們救出金烏後,我一定會滿足你,但是,你告訴你的人,無論如何都要救出金烏,不要看到敵人就逃。這次和平常打劫不一樣,金烏深陷絕境,如果他被突厥人抓住了,你們休想再在樓蘭海立足,你們能逃到敦煌就算非常幸運了。”
龍竹暗自冷笑,肚子裏忿忿不平地罵了幾句。老子擔心的不是突厥人,而是你這頭妖狐,如果這是你和突厥人設下的陷阱,老子臨死也要拉你陪葬。龍竹裝腔神作書吧勢說了幾句齊心協力的話,然後匆匆走進了樹林深處。
斛律慶看到龍竹的身影消失在樹林裏,臉顯憂色,擔心地問道:“金烏能逃得出來?甯戎谷裏有昭武衛士,木頭溝河谷有突厥人,河谷外還有高昌人,他憑一人之力,怎麽殺出來?他長翅膀飛嗎?我們人手不多,神棍的人如果臨陣脫逃,我們有可能被高昌人圍住,全軍覆沒。”
“你不要擔心,他能殺出來。”斛律雅璇一邊戴上鹿皮手套,一邊信心十足地說道,“當今世上若論武技,比他厲害的寥寥可數。”
“他不過是個馬賊,他能厲害到哪處?”斛律慶不以爲然,對斛律雅璇的話根本不相信,“當今世上武技超凡者非常罕見,我看那個刺殺明月公(斛律光)的刺客倒是可以算一個,不過金烏肯定不行,他能殺出甯戎谷,逃過昭武衛士的圍攻,就算僥天之幸了。”
“如果昭武衛士放他逃出甯戎谷呢?”斛律雅璇背上箭壺,把角弓拿在手中拉了幾下,嘴角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
斛律慶愣了片刻,還想再問,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趕忙閉上嘴,躬身說道:“召集大家出擊嗎?”
“即刻進攻。”斛律雅璇戴上兜鍪,沖着黑虎招招手,向戰馬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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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溝河谷,殺聲激烈。
斷箭強行沖陣,一往無前。突厥人先是漫不經心,被斷箭迎同痛擊,丢了數條性命,接着怒不可遏,激怒攻心,又被斷箭乘勢殺倒一片,等到他們察覺到沖陣之人骁勇善戰,需要四面圍攻時,斷箭已經從陣中薄弱之處殺了出去,向河谷外縱馬狂奔了。
玷厥大爲氣惱,突厥人的精銳鐵騎竟然攔不住一個刺客,丢臉丢到家了,“兩翼包抄,給我圍住他……”
突厥人急速變陣,兩支鐵騎如同離弦之箭,呼嘯直殺。玷厥不許他們射箭,在沒有遲滞辦法的情況下,隻能比拼戰馬的腳力。斷箭那匹青海骢跑得很輕松,爆發力非常驚人,幾十步之内便甩開了追兵。
斷箭回頭看看身後那幫氣得睚眦欲裂、破口大罵的突厥人,興奮得放聲狂笑,但笑到一半就笑不出來了,他看到攝圖帶着一隊親衛突然攔在了自己的前面。剛才激戰的時候,攝圖大概發現他要突圍了,先行帶人堵在了這裏。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去,否則就要被突厥人包圍,生路盡絕。斷箭猛踹馬腹,青海骢悲聲長嘶,驟然加速。
玷厥和攝圖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猜錯了,他們真的要殺我?沒道理啊,殺了我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天山南北隻有爆發叛亂,突厥汗國才會陷入混亂,這樣他們才有機會乘勢而起,否則他們極有可能因爲背叛和圖謀篡逆而遭到大可汗燕都、大葉戶室點密的聯手打擊和血腥報複。這兩個人是不是害怕,又改變主意了?
斷箭殺到,長矛厲嘯,如閃電一般淩空狂舞。最前面的幾個突厥人撥馬便躲,任由斷箭沖進陣中。陣中突厥人刀槍并舉,劈頭蓋臉一陣猛攻,斷箭使出渾身力氣,左遮右擋,拚死殺出。前方霍然開朗,幾百步之外高昌大軍嚴陣以待,旌旗獵獵神作書吧響。
就在這時,一支長矛從天而降,以雷霆之勢一擊而下。斷箭措手不及,本能地揮矛橫擋,同時一腳踹上馬腹。
“轟……”長矛擊中斷箭背部,痛得他慘聲長嚎,眼前發黑,差點墜落馬下。雖然箭壺、戰刀替他擋住了敵人的緻命一擊,但他依舊無法承受這傾力重擊。青海骢仰首悲嘶,龐大的身軀突然騰空飛起,射出十幾步開外。
斷箭倉惶回顧,看到了攝圖那張須發戟張、殺氣騰騰的面孔,一雙眼睛瞪得滾圓,好象要噴出火來。長矛再度飛至,疾如閃電。斷箭極力閃躲,大半個身軀幾乎全部挂在戰馬一側。“撲哧……”矛刃擦過斷箭的肩胛,劃出一條血槽。
斷箭厲聲怒吼,乘着攝圖舉矛再起之機,翻身躍起,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将手中長矛插進了攝圖坐下戰馬的腹部,左手幾乎在同一時間拽出背後的鳳凰刀,掄刀就剁,當見寒光電閃,攝圖飛刺而來的長矛被一削兩段。鳳凰刀清嘯長鳴,去勢更疾,直奔攝圖的右腿。就在這時,攝圖的戰馬高聲痛嘶,四蹄一軟,轟然倒地,巨大的慣性把他騰空甩出,一路翻滾着飛墜而下。
斷箭殺到,長矛飛起,淩空刺向空中的攝圖,就在長矛即将洞穿而過的時候,斷箭突然改了主意,長矛斜斜掠過他的腰肋,将他狠狠砸到地上。
“後會有期……”斷箭狂吼一聲,縱馬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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麴亮高高舉起手臂,正要下令射擊,突然号角長鳴,一支軍隊從山林中呼嘯殺出,迎面殺向了高昌軍的側翼。
正面是一個敵人,側翼是一群敵人。麴亮想都沒想,揮手命令弓箭手調轉射擊方向,阻擊從山林中殺出來的敵人。命令自己的親衛騎迎戰斷箭,務必将其擊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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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虎在陣前狂吠飛奔。
兩百多名馬賊沖進山谷,速度越來越快,直殺高昌中軍。
斛律雅璇放下兜鍪上的護罩遮住面孔,右手拖矛,左手舉盾,回首狂呼:“急速……殺……”
“殺……”馬賊們放聲狂呼,如同驚濤駭浪一般,勢不可當,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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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白馬篇》
神作書吧者:曹植
白馬飾金羁,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遊俠兒。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胡虜數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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