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一聲響,水花四濺,兩人掉進了冰冷的湖水裏。
活着,我還活着,這是斷箭入水後的第一個念頭,強烈的興奮刺激得他全身震顫,傷痕累累的身軀在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以最快的速度浮上水面,張開大嘴長長吸了一口氣,然後迫不及待地仰天狂吼,好象要把心中的恐懼全部宣洩出來。尖厲的吼叫聲回蕩在山谷裏,傳出很遠很遠……
昭武江南摟着斷箭的脖子,蒼白的面孔緊緊貼着他的胸口,劇烈地喘息着,她還沒有從極度的驚駭中蘇醒過來。
斷箭發瘋般吼了一陣,激動的情緒漸漸平息下來,他發現霧氣朦胧的湖面上方就是灌木叢,距離湖面大約數丈,而這片湖泊很小,夾在群山中間,被四周蒼天大樹和終年不散的霧霭所遮掩,站在山峰上根本看不到。運氣,真的是運氣,如果在越過灌木叢的時候,兩人沒有被那棵小樹減緩一下沖力,掉進湖裏的時候極有可能受傷。惡魔的詛咒,都是扯蛋,見鬼去吧。
“怎麽樣?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斷箭低頭望着懷裏驚魂未定的昭武江南,急切問道。
昭武江南搖搖頭,嬌軀不停地顫抖着,雙手無力落下,全靠斷箭抱着才勉強浮在水面上。剛才斷箭如果驚慌失措,松開了雙手,她就會飛出去,結果比現在肯定要悲慘很多,也有可能就此香消玉殒。這個男人在生死關頭不顧一切地抱着自己,護着自己,不舍不棄,那種生死與共、生死相依的感覺深深烙在了她的心裏,沖淡了她對死亡的恐懼。
“你說話啊,說句話給我聽聽……”斷箭看她全身軟癱,奄奄一息,吓得聲音都變了,“快說話啊。”
“我沒事。”昭武江南竭力吐出三個字後再也說不出話來,淚水傾瀉而下。
“别怕,别怕……”斷箭緊緊摟住她,輕撫後背,連聲勸慰,“沒事了,馬上就會有人來救我們,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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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箭抱着昭武江南搖搖晃晃地走進樹林,找了一塊平坦的草地把她放下,然後跪在她身邊,上身趴伏在地,大口大口喘息着,劫後餘生的興奮和肉體上的傷痛交織在一起,讓他渾身震顫不已,心靈上的堤壩在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較量後,轟然倒塌,幾個月來郁積心中的憤怒和痛苦如同洪水決堤一般突然爆發了。
斷箭猛然擡起上身,仰首向天,雙手高舉,縱聲長嘯,嘯聲蒼涼和痛楚,直沖夜空,接着嗓音突變,嘯聲裏帶着嘶啞悲恸的嗚咽之音,就象一隻殺出重圍的野狼,正在月光下悲聲長嚎,血腥和恐怖霎時彌漫了整個山谷。
暮色将臨,深谷裏的樹林漆黑一片,隐約能聽到從遠處山峰上傳來的陣陣急促号角。救援的昭武衛士聽到了斷箭那持續的長嘯,奔行方向很準确,速度也非常快,透過厚厚的樹梢向上望去,可以看到一片火紅色的耀眼星光正從陡峻的斜坡上急速飛來。
斷箭閉上雙眼,仰身倒在草地上,無力呻吟着,忽然他想起昭武江南一直沒有聲息,急忙翻身坐了起來,伸手輕撫她的雙腿,關心地問道:“這裏痛不痛?能不能活動?”
昭武江南的襦裙緊貼在身體上,曲線畢露,玲珑誘人,高挺的酥胸正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如雲黑發淩亂四散,遮住了她的面孔。斷箭看她沒有任何反應,心裏着急,手上稍稍用力,又問了一遍。
“不痛。”昭武江南顫聲問道,“你呢?”
“骨頭沒有斷,隻是一些擦傷。”斷箭暗暗籲了一口氣。她要是死了,自己刺殺的罪名就算背定了,那時室點密傷心欲絕,恐怕要發動戰争,而粟特人肯定要向大周發動瘋狂的報複,大周将會因爲自己的過錯而遭受災難。僥天之幸,感謝上蒼,感謝天神……斷箭暗自祈禱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握住了昭武江南的手,正想安慰兩句,卻聽到昭武江南傷心地說了一句話,“我不該讓你握住我的手,我是受到惡魔詛咒的人,我不該害你……”說到後來哽咽難言,輕聲飲泣。
“詛咒?”斷箭嗤之以鼻,低聲笑了起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嘛?估計我是惡魔它爹,惡魔豈敢謀殺親爹,哈哈……”笑聲牽動了傷口,痛得他慘哼一聲,龇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昭武江南轉頭看向他。長發散開,露出一張蒼白的麗臉,沒有一絲血色,臉頰上挂着幾絲殘淚,烏紫的櫻唇不停地顫抖着,眼神也有些呆滞和恍惚。“你沒事吧?”斷箭暗自吃驚,伸手放到她的額頭上,觸手一片冰涼,“你這樣會得風寒的。”斷箭急忙把她抱進懷裏,緊緊摟住,“你的人馬上就到了,再堅持一下。”
昭武江南蜷縮在他的懷裏,濕漉漉的嬌軀抖動得越來越厲害。斷箭束手無策,連聲長嘯,促催援兵加快速度。
“詛咒,惡魔的詛咒……”昭武江南閉着眼睛,俏臉緊貼着斷箭的心口,喃喃低語,“惡魔來了,他會殺了你……”
“想殺我的人多了,也不在乎多他一個。”斷箭不屑地說道,“我就不信你被惡魔詛咒了,如果真有惡魔跟着你,叫他變頭狼出來吃了我。”
“嗚……”一聲悠長凄涼的狼嚎突然從山谷中傳來。
斷箭寒毛倒豎,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這也未免太恐怖了吧?
昭武江南驚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斷箭,“狼,火焰山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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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時分,昭武衛士把他們的攝政女王救回了寺廟,甯戎寺漸漸安靜下來。
在昭武江南的授意下,“李丹”受到了保護,幾乎所有人都認爲這場意外是因爲女王貪戀火焰山美麗的夕陽而導緻。突厥人、高昌人、粟特人和寺廟和尚們心驚膽戰,他們跪在佛像前感謝神領的佑護。如果女王出了意外,後果不堪設想,偉大的可汗室點密會大發雷霆,木頭溝河谷上上下下數千人都有可能成爲女王的陪葬。
斷箭疲憊不堪,全身酸痛,擦傷也很多,但時間對于他而言太重要了,他拒絕了女王巫醫的療治,隻是随便處置了一下傷口,換了一身衣服,匆匆吃了幾片鮮嫩的羊肉,喝了一大杯醇香的葡萄美酒,便立即提出約見長沙王陳叔堅。
“鴻烈公,你最好還是躺下休息。”康國大臣何林一直陪着他,突然聽到這個要求很詫異,“王上要親自參加你們的會談,她身體欠佳,今夜恐怕不行了。”何林三十多歲,高大英武,濃眉下有一雙沉穩而精明的眼睛,最讓人注目的是他的胡須,修整得非常漂亮,無形中增加了他的高貴和威武。他是昭武九姓國的何國王室宗親,其家是名震蔥嶺東西的豪族,曾幫助昭武江南平定康國之亂,深得女王的器重和信任,一直擔任王國衛戍軍的統領,忠心耿耿地護衛在女王左右。
“大漠現在的形勢你也知道,瞬息萬變。”斷箭擦擦嘴角的酒漬,歎了口氣,微微躬身緻禮,“如果沒有這場意外,我已經和長沙王開始會談了。請你去問問王上,或許她有變通之策。”
何林略加猶豫後點了點頭,“你和過去一樣,神神秘密,匆匆忙忙,就象大漠上的風,沒有停息的片刻。”
“我給你的印象就是這樣?”斷箭笑笑,随口問道。
“你到康國兩次,這是我第三次見你。”何林笑道,“每次你都是這樣,像幽靈一般出現,又像鬼魅一般消失,很神秘。”接着他想說什麽,好象又難以啓齒,遲疑了半天還是開口問道,“今天……你和王上……你有沒有……”
斷箭心知肚明,無奈苦笑,“很不幸,你猜中了,我被惡魔的詛咒擊中了。”
何林駭然變色,就象看到鬼一樣退了一步。
“我可能馬上要死了。”斷箭的眼神很絕望,也很悲哀,“我時間不多了,請你……”
“好,好……”何林十分驚慌,飛身後退,“我馬上就去禀奏。”
斷箭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忿忿罵了一句,将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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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王陳叔堅很年輕,十六七歲的年紀,身材單薄,長相俊雅,謙恭有禮,談吐不凡,給人一種很穩重很大氣的感覺,尤其那雙眼睛,不是很大,也不是很有神,但目光堅毅,一看就是個很有主見的人。
随侍左右的是王府谘議參軍蕭彜(yi),此人是江左梁國宗室中頗有聲名的武林侯蕭咨的次子。陳霸先奪取梁國國祚後,他便失去了皇族的身份,但他畢竟是前朝皇室後裔,有一定影響力,又願效力于新朝,自然會受到大陳國主的恩寵。蕭彜三十多歲,儒雅倜傥,學識淵博,不出意外的話,斷箭認爲他才是此次會談的對手。
雙方經何林介紹,緻禮寒暄,然後一邊閑聊,一邊等待攝政王。昭武江南不但答應了斷箭的要求,連夜會談,還親自出席,這讓斷箭和陳叔堅、蕭彜等人大感驚訝,這也表明室點密很着急了,他迫切需要大周重開絲路。
斷箭拉着陳叔堅大談龜茲美酒、西海美景,時不時拿話套他。這位少年很謹慎,滴水不漏,斷箭繞了一大圈,一無所獲。他無法确定自己的猜測是不是對的,假如陳叔堅不知道内中詳情,或者大陳國主刻意隐瞞了這件事,那這次談判就很艱難,陳叔堅更不會主動配和自己,幫助自己從昭武江南手上獲得急需的錢财和物資。
淩晨子時三刻,昭武江南準時出現。她一身華麗禮服,神色平靜,從那張美麗的笑臉上,根本看不出兩個時辰前,她曾經曆了一場可怕的生死災難。
一切都像斷箭預想的那樣,大陳國果然提出了結盟共擊大齊國的建議,而首要條件是大周必須放棄江陵。江陵現在是梁國(西梁)的都城,梁國又是大周的藩屬國,放棄江陵,也就意味着大周要放棄對梁國的保護,任由陳國大軍攻克江陵重建江左西線屏障。其次,大陳要求大周全面開放河南道,從而讓大陳的商貨可以由水路進入巴蜀,再由巴蜀轉入河南道進入西域絲路。
斷箭一口否決。他表現得很驕橫,言辭裏滿含威脅之意,借着大齊、大陳結盟多年共擊大周一事毫不留情地辱罵大陳國,雙方一度争得面紅耳赤,吵得不可開交。
蕭彜直接切中斷箭的要害,你大周内部矛盾激烈,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危險境地,宇文護把你從敦煌調回長安,目的就是想動手。此刻大齊的斛律光已經穩定了山東,而宇文護還坐在火堆上一籌莫展,孰優孰劣,一目了然。假如突厥人陳兵邊境,大齊和大陳兩路出擊,你大周四面受擊,岌岌可危。如果不是爲了阻止南北對峙局面的出現,大陳有必要背盟大齊,和大周結盟共擊山東嗎?
昭武江南提出自己的折衷方案,先開絲路,這符合各方利益,至于江陵的問題,結盟共擊大齊的問題,可以慢慢談,談到明年春天都可以嘛。
斷箭暗罵,到明年春天,大齊的軍隊已經越過黃河逼近潼關了,還談什麽談?他立即反對,先結盟共擊大齊,江陵和絲路的問題都先放一放,等到三國鼎力的形勢穩固了,我們再談也不遲。
陳叔堅立即翻臉,不談了,江陵拿不到手,大陳就不談絲路的問題。大陳商貿四通八達,絲路不過是其中一條商道,這條商道是否開放,對大陳沒有任何影響。他甩袖走人了。
斷箭和昭武江南面面相觑,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個少年如此堅決果斷,說翻臉就翻臉,一點情面都不給。這次會談是由西方美麗的康國女王主持,說什麽也要給美女一點面子吧?是不是江南美女太多,這小子根本無視啊?斷箭大感氣憤,很是不滿,不過心裏倒是美滋滋的,這小子不錯,挺默契的,也不拖泥帶水,說走就走了。
“你爲什麽要罵人?”昭武江南突然指責道。
“我罵人了?”斷箭故神作書吧冤屈,連聲反問,“我罵他什麽了?”
昭武江南面孔一紅,嬌嗔地撇撇櫻唇,對他的否認很是鄙視,“你要讓步。”
斷箭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飲啜着,沉吟不語。
“我如果答應了你的條件,你是否讓步?”昭武江南考慮良久,鄭重問道。
斷箭大喜,但臉上卻故意裝出無奈悲憤之色,磨磨蹭蹭,好象非常猶豫。
“你不要急着點頭。”昭武江南說道,“你要發誓。”
“我李丹豈是背信棄義之人?”斷箭把酒杯重重放到案幾上,大爲惱怒,“我李丹若背信棄義,必遭萬箭穿心而死。”
昭武江南看了他一眼,眼神很複雜,似有責怪之意,“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們再談。”
“東西呢?”斷箭急忙追問道。
“都在天山南北。”昭武江南淡淡地說道,“隻要信物送到,他們立即便能獲得所需的錢财和物資。”
“你早就準備好了?”
“我是粟特人。”昭武江南站起來,微微一笑,“隻要有利可圖,我就不惜代價。”
斷箭若有所思,昭武江南話中有話,什麽意思?不會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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