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真水城位于陰山北麓, 因緊靠諾真水而得名,和黑城一樣,它最早也是唐軍的一座哨堡,但此時它已經荒蕪坍塌,沒有任何作用了,在諾真水城不遠便是一片寬約數十裏的山地牧場,由于長年侵蝕,山勢顯得十分平緩,騎兵可以從這裏飛馳渡過陰山。
此時天色已經漸漸黑了,陰山夜風呼嘯,在山間回蕩,發出凄厲的吼聲,在距離諾真水城約十裏外的山間緩丘上,一直龐大的唐軍隊伍已經出現了,十萬唐軍騎兵追上了史思明的隊伍,李慶安位于隊伍之首,他冷冷地望着十裏外的大片營地。
諾真水将營地一分爲二,西邊是仆骨部的族人營地,清冷的月色下,隐隐可以看見大大小小的帳篷,密密麻麻,一望無際,燈火稀疏散亂,而在諾真水以東,則明顯地是軍營了,營帳整齊,燈火有序,從軍營規模來,至少有十萬人。
“上将軍,史思明的軍營應該在最右面,中間是仆固瑒的軍營,現在一片漆黑,他們應該離去了,左邊是仆骨部的三萬軍,他們的軍隊已經不多,隻有五萬人,都沒有營栅壕溝,卑職建議從史思明部下手。”
雷萬春在簡單地介紹敵軍的分布情況,他們從抓獲的突厥遊哨中知道了對方的大緻軍情,現在是十萬對五萬,唐軍有絕對優勢,李慶安的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的冷笑,這一戰,他要讓陰山成爲突厥人的墳場。
“可以,讓馬車隊沖擊史思明的軍營!”
李慶安的命令下達了,一隊由七十輛馬車組成的鹽茶運輸隊開始向敵軍大營緩緩而去,馬車上被油布覆蓋,每輛馬車旁跟着兩名突厥騎兵,沒有車夫,就靠這兩名騎兵驅趕着馬車。
這就是運鹽茶的馬車隊,但馬車和馬車上的東西,以及馬車旁邊的突厥人都已經不是原來的鹽茶隊,馬車隊下了矮坡,開始加速,在它們身後數裏外是唐軍的七萬大軍,長長的一條黑線,至少有十裏長,慢慢向前推進,俨如一隻卷軸将一幅壯觀無比的人海地毯緩緩拉開。
七萬騎兵,徹地連天,這種壯觀的氣勢,仿佛将陰山都能踏平,這是七萬騎兵,還有三萬騎兵已經在李晟的率領下,繞到了敵軍的背後,唐軍将前後夾擊。
史思明軍的大營内還是一片安靜,大部分士兵都已經入睡了,軍營的帳篷一座挨着一座,沒有栅欄,也沒有壕溝鹿角,一方面固然是史思明的北退十分狼狽,大部分辎重都沒有帶走,另一方面這裏離大唐足有一千多裏,沒有任何人會想到唐軍會随尾殺來,而且還是李慶安的軍隊。
他們防備的卻是内部彼此之間的威脅,史思明的一千多哨兵基本上都部署在左側,防備仆骨軍可能的偷襲,在正面,對面陰山這邊,隻有百餘哨兵。
他們接到消息,運送鹽茶的隊伍已經回來了,這支鹽茶隊伍對于史思明和仆骨部來說都非常重要,否則他們也不會在這裏專門等候。
他們的鹽茶都幾乎耗盡,沒有茶,他們可以忍耐,但沒有鹽,他們就會沒有體力,漫漫跋涉對他們就會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連史思明聽到消息出來了,此時鹽茶馬車還在數裏之外,他們隻是聽到遊哨的報告,夜色中,他們已經聽到了馬蹄奔跑和馬車的轱辘聲,應該在一兩裏外了,盡管有一點月色,但巨大的陰山暗影使他們分辨視線不是很好,看不清遠處的情形,又過了片刻,有士兵指着前方大喊,“來了!”
隻見一裏外數十個小黑點出現了,史思明卻一愣,車隊應該是呈縱列才對,怎麽橫成了長長一排,還那麽稀疏,他當即手一指,“前去查探!”
一隊騎兵飛奔迎上去,這時馬車速度加快了,史思明也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就俨如地震一般,“不好!”他反應過來了,這是有騎兵要夜襲了,他大喊一聲,“傳令軍隊立刻備戰!”
話音剛落,隻聽見遠方傳來了慘叫聲,剛才去查看情況的士兵被襲擊了,這時,數十輛馬車‘轟’的燃燒起來,一個個赤亮的火點出現了,史思明的臉都吓白了,在他眼睛裏不止是一個個火點,而是火點後面那一望無際的黑色浪潮,大地在震顫,俨如悶雷在草原上滾過。
他調轉馬頭便向大營後面狂奔,這時,軍營内也開始亂了,‘當!當!當!’的警鍾聲在大營内四處敲響,包括仆骨部的三萬軍,也被驚動了,草原的偷襲很難,關鍵就在有沒有掩護,平坦的草原上一望無遺。
士兵們亂作一團,他們穿上了皮甲,拿着戰刀,随身物品也顧不上了,紛紛向西面的馬廄奔去,軍營内你推我攘,混亂不堪。
七十輛馬車已經到了數十步外,馬車上火勢沖天,戰馬瘋狂向前奔跑,兩邊控制戰馬的士兵都已經離開了,七萬唐軍在數百步外停住了腳步,很多人都本能地捂住了耳朵,連他們戰馬的耳朵也用麻布塞住了,等待着那驚心動魄的一刻到來。
一輛馬車率先爆炸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烈焰騰空,黑煙籠罩,馬車被炸得粉碎,碎木和車輛飛向天空,幾名馬都炸得肢體破碎,半匹馬更是被炸得騰空而起,碎肉飛濺。
巨大的爆炸聲數十裏外可聞,所有的突厥士兵被驚呆了,怔怔地站在大營内,他們仿佛被定身一般,望着騰空而起的烈焰黑煙。
但這隻是噩夢的剛剛開始,爆炸的驚迫下,其他馬匹更加驚恐萬分,它們不要命地帶着熊熊大火沖進了軍營之内,幾百名士兵不敢阻攔,紛紛大叫着跑開,噩夢開始集中爆發了,一連串俨如毀天滅地般的爆炸聲在史思明大營内炸響,隻見烈火沖天,營帳翻飛,屍體被炸飛天空,殘肢斷臂,到處是被炸得慘不忍睹的屍體,黑煙彌漫在大營上空。
如果說剛才還是衆多士兵被驚呆,而此時,數萬士兵和戰馬都瘋狂了,戰馬嘶叫着,在大營内瘋狂奔跑,士兵們被驚得魂不附體,有的人趴在地上瑟瑟發抖,有的人跪倒,在拼命向神靈磕頭,對于從來沒有見過或者聽說過火藥爆炸的突厥人,這無疑是雷神在他們頭頂上降臨了。
整個大營一片混亂,七十聲一連串的爆炸,不僅将史思明和仆骨軍炸得徹底軍心崩潰,連唐軍也微微有些亂了,是戰馬受驚,隊伍有些失序,但很快,李慶安下達了沖鋒的命令,他戰刀一揮,厲聲下令:“殺!”
“嗚——嗚——”
低沉的号角聲沖天而起,一聲接着一聲,一片接着一片,整個草原都回蕩着這進攻的号角聲。
十萬唐軍騎兵同時發動了進攻,李晟軍從北,李慶安軍從南,南北夾擊,十萬騎兵如大潮奔騰,如一首波瀾壯闊的史詩在草原上回唱:強健的馬蹄踏平了帳篷,戰刀揮過頭顱,鮮血迸射,長矛刺穿胸膛,将還未斷氣的突厥士兵高高挑起,弩機聲響,唐軍騎兵冷冷收回弓弩,一名突厥士兵張開雙臂,慘叫着栽倒在地,一支箭插穿了他的背心。
這是一場陰山絞肉機,一場十萬兇悍唐軍騎兵屠殺五萬突厥人的修羅場,七十輛馬車帶來的毀滅爆炸,徹底催毀了突厥人的抵抗意志,無論是史思明的軍隊,還是仆骨部的軍隊,都淪陷在一片屠殺的慘叫聲中,火燒連營,連天空都被燒紅了。
戰馬在鮮血彙成的溪流中狂奔,濺起大片的血水,染紅了戰馬的四肢,史思明已經喪膽,當第一聲天雷爆炸響起時,他便知道大勢已去,是唐軍來了,他隻有一個念頭,逃離大營,保住性命,這兩萬軍隊的死活,他已經不在意了,他還有三萬軍在外面,隻離開了一個下午,他無比慶幸自己的決定,竟讓他在絕境中覓到了一條生路。
史思明的反應異常迅速,在唐軍前鋒剛剛殺進軍營的一霎那,他便已率二百親衛沖到了大營的最北面,前面就是茫茫的草原,但他的如意算盤卻打錯了,三萬唐軍騎兵從後面殺來,斬斷了他的後路,也斬斷了他逃生的希望。
這一刻,求生的欲望是如此強烈,他支走了親兵,因爲那會被唐軍注意,他脫去了金甲,因爲那會讓他鶴立雞群,他扮成了一個小兵,一個仿佛剛從睡夢中驚醒的小兵,丢盔卸甲,狼狽不堪。
他确實成功了,唐軍數千騎兵向他親兵隊追去,他們顯然發現了那支親兵的與衆不同,也猜到了史思明就在其中。
但史思明卻沒有丢掉戰馬,沒有戰馬,他就将無法遠行,他混迹在一群倉皇西逃的小兵中,他忽然發現了一個唐軍的漏洞,那就是西南角,似乎沒有唐軍殺入,史思明大聲叫喊:“向那邊!那邊可以逃命!”
千餘名士兵放佛沒頭的蒼蠅,任何一個可以逃命的空隙,都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他們被史思明鼓動着,向西南角的空隙中奔去,史思明是他們中間唯一騎馬的人,是那麽顯眼,他也意識到自己太過于顯著,但他又舍不得棄馬,在猶猶豫豫走中被人流裹挾着向前奔逃。
但隻逃出數百步,他們便發現不對勁了,這邊不是沒有人,而是這邊的軍隊沒有參與沖殺大營,隻見黑壓壓的數千軍隊列陣在數十步外。
這時,史思明忽然想起一事,他頓時吓得魂飛魄散,沒有進攻的唐軍軍陣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裏是唐軍主帥所在地。
是李慶安嗎?他腦海裏本能地想到了這個名字,這個讓他一生都膽寒的名字,這個讓他一生最怕的人,他覺得自己快沒有力氣了,勇氣喪盡,仿佛八年前在楊花花壽宴上比賽壺箭的那一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在火光映照中他仿佛看見了一頂金盔在閃耀,他的心吓得要停止跳動了,就這樣呆呆地望着遠處的金盔,腦海裏一片茫然,忘記了逃跑,忽然,他猛地摘下弓箭,搭上一支箭,瞄準了遠處的金盔。
放佛就是上蒼的刻意安排,這個西南角正是唐軍主帥李慶安所在之地,李慶安和史思明又一次相遇了,火光映照在史思明的身上,他那稀疏的黃頭發格外引人矚目,李慶安也摘下弓箭,他一眼便認出了史思明,六十步外,那種征服的欲望強烈沖擊着他的頭腦。他的弓箭也拉開了,一支鐵箭,閃爍着金屬的光澤,瞄準了六十步外那顆頭發稀疏的頭顱。
八年前,他們是比試壺箭,那又叫文射,他在最後一箭擊垮了史思明的意志,而今天,他們同時又将弓箭對準了對方,仿佛又在進行一場比試,不同的是,這一次叫做武射,而且隻有一箭。
李慶安的親衛剛剛反應過來,拿着盾牌奔上前,李慶安的鐵箭在這一瞬間射出了,此時,史思明的手抖得厲害,就像他當年最後一箭始終無法投出一樣,他這一支箭也始終射不出去,他覺得自己的手已經不屬于他,他隻是一個旁觀者,耳畔隻有咚咚的鼓聲在響。
就在他最後的一次猶豫時,他隻看見一支黑影從他瞳孔内飄過,随即他的額頭一陣劇痛,仿佛大腦裂開了,一支鐵箭射穿了他的頭顱,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史思明仿佛聽見最後一聲鼓停止了,他置身于一個金碧輝煌的殿堂,殿堂内在舉行盛宴,到處是衣着華麗的賓客,李慶安就站在他對面,臉上挂着勝利微笑,俨如當年一樣年輕。
他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敗在李慶安手上,史思明仰天從馬上栽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眼中已經沒有生機。
慶安三年四月,史思明在諾真水城被李慶安一箭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