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房間裏開會的人紛紛跪下,束手待縛,士兵們一擁而上,将他們捆綁起來,張通儒被捆如粽子一般,他面如死灰,眼中充滿了絕望,胡沛雲冷笑一聲,一揮手,士兵們将他們嘴封住,裝入事先準備好的麻袋,将他們擡了出去。
這時,一名士兵上前對胡沛雲低語幾句,胡沛雲一怔,立刻轉身出去了,他快步上了頂樓,隻見在一間最角落的小屋旁,圍着十幾名士兵,兩名士兵拎出了一個應該是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正是千翠樓的大掌櫃谷問道,他渾身烏青,顯然被士兵毆打過。
“原來是谷掌櫃,谷掌櫃不去照顧生意,躲在這裏做什麽?”
胡沛雲嘲諷了他幾句,谷問道滿臉憤恨,一言不發,扭過頭去了,内衛軍來得太快,他還沒有來得及焚燒便被抓捕了。
一名軍官上前禀報道:“禀報胡将軍,我們發現他躲在這間屋子裏燒毀文書,便沖入将他制服了。”
“他燒掉了什麽?”
“他隻來得及燒掉一份名單,就是我們從徐英傑府中搜到的那份名單,其餘文書都被我們繳獲。”
胡沛雲笑着向這個大掌櫃搖了搖頭,走進小房間,小房間的地方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各種文書,牆角有一隻爐子,爐子中的火已經被士兵用水澆滅了,爐子裏隻有一小卷煙灰,顯然隻燒了一張紙,爐子的邊緣濕漉漉地挂着一份燒了大半的名單,胡沛雲拾起看了看,正是徐英傑家中搜到的那份名單,而且信息還不如徐英傑家中那份全面,隻有姓名而沒有住址,這對他們來說,應該是最重要的情報了。
胡沛雲放下名單,他的目光落在了爐子旁邊的一隻檀木盒子上,盒子已經打開,蓋子斜蓋在盒身上。
一般而言,檀木盒子可以防蛀,往往是用來裝重要文件,而這隻檀木盒子就放在爐子旁邊,顯然谷問道是急于燒掉盒子裏面的東西,說不定那份名單就是從這隻檀木盒中取出。
檀木盒頗大,寬一尺,長三尺,厚度足有七寸,一名士兵上前将盒子小心捧起來,呈送在胡雲沛面前,胡雲沛揭開蓋子,隻見裏面放着厚厚一疊書信,還有兩卷地圖。
胡雲沛撿起書信,約有六十餘封信,用紅線捆紮着,他随手翻了翻,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兵部職方郎中宋潛呈燕王安大帥......’
‘大理少卿趙遠爲恭敬燕王殿下.....’
......
這些信件竟然是朝廷官員勾結安祿山的信件,也有安祿山寫給各官員的親筆信,胡雲沛重重哼了一聲,他又打開了一卷地圖,頓時愣住了,随即眼中射出怒火,這卷地圖竟然是太原兵馬城防詳圖。
事情很嚴重了,胡雲沛當即下令道:“全面搜查千翠樓,将這些文書全部給我帶走。”
他親自拿着檀木盒匆匆下樓去了,随即向李慶安的元帥軍衙馳馬奔去。
............
兩個時辰後,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收捕終于宣告結束,安祿山設在長安的探子一個不剩地被抓捕,他的情報機構徹底被摧毀,長安的城門坊門又重新開啓,大街小巷漸漸恢複了秩序,各種議論在長安城内飛傳,大元帥府随即下達了禁鴿令,在京畿道、隴右道、關内道、都畿道、河南道以及河東道等範圍内,嚴禁民間養殖鴿子和獵鷹,凡違規者将以通敵嫌疑之罪全家流放嶺南,并沒收家産,同時鼓勵民間舉報,舉報查實者将得到百貫錢的獎勵。
但很快,這條禁鴿令又擴大化了,不僅民間禁止養鷹鴿,而且凡非軍隊署衙的其他官署,包括縣衙、州衙在内的政務官衙也一律禁止飼養鷹鴿,問題便出在從千翠樓搜查出了有官員私通安祿山的證據。
就在全城抓捕安祿山探子的當天晚上,一份彈劾名單送到了禦史台,這是從千翠樓搜查出了他們和安祿山的往來信件,證據确鑿,包括兵部郎中宋潛、大理寺少卿趙遠爲在内的三十四名中低層官員,政事堂連夜開會作出了決定,立即罷免這三十四人的官職,并進行抓捕,交刑部、禦史台、大理寺進行大三司會審,追查漏網餘孽。
長安城的坊門又重新關閉了,一隊隊内衛士兵在黑夜中奔跑,‘嚓!嚓!嚓!’腳步聲整齊而有力,士兵們全副武裝,殺氣騰騰,不少人家都偷偷開啓一條窗縫向外偷看,一家人在悄悄地議論着。
“三郎他爹,這又是在抓誰了?”
“噓!小聲點,你沒看見嗎?對面宋郎中的府邸已經被包圍了,估計在清理官員了。”
“那怎麽辦?”
“咳!關咱們這些小民屁事,咱們隻管睡覺生娃,走,睡覺去。”
.......
位于長興坊的兵部職方司郎中宋潛的府第周圍,三百多名内衛士兵将府第團團包圍,火光獵獵,幾名士兵沖上去敲門,‘砰!砰!’聲音劇烈。
“誰呀!”
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名管家模樣的男子探頭出頭,見外面一片火把,數百名士兵站在門外,他吓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問道:“你們.....要做什麽?”
一名刑部官員上前道:“請宋郎中出來說話!”
兵部職方司郎中宋潛約四十歲,揚州江甯縣人,是天寶五年的進士,是原張筠的門生,被他一手提拔,兵部侍郎吉溫被貶後沒有禍及他,反而因吉溫的離職升了一級,由員外郎升爲兵部職方郎中,他手中掌握了不少大唐軍事機密,比如各戰略地區的軍事地圖等等,正因爲這樣,他是安祿山重點拉攏的對象,安祿山通過吉溫的關系,用兩萬貫錢的重賄成功将他拉攏。
他的地圖一般是交給千翠樓,由千翠樓轉送給安祿山,并按照重要程度,每一份地圖付給他三千貫到五千貫不等.
從下午全城閉門搜查開始,宋潛便意識不妙了,他立刻找出了存在長安王寶記櫃坊的二十張存票,共計五萬貫錢,他立刻命長子宋菊拿這些存票前去王寶記櫃彙錢,将錢調往揚州王寶記櫃坊.
但他兒子卻帶回一個不妙的消息,從全城關門搜查開始,長安城的各大櫃坊都同時關門停業了,他們接到了内衛的緊急命令,所有櫃坊不準再辦任何一票生意。
内衛的命令沒有任何一個櫃坊敢違抗,一旦被扣上通敵的帽子,後果将不堪設想,所以不管宋潛的長子将嘴皮磨破了,甚至威脅将錢全部提出,存到王寶記的競争對手家去,但王寶記櫃坊的大東主王元寶就是不肯點這個頭,這些大櫃坊都有很高的政治覺悟,絕不會在這個敏感時候斷了自己的錢途。
宋潛的兒子失望而歸,這就更讓宋潛如熱鍋上的螞蟻,就在城門封鎖剛剛解除時,宋潛立刻命心腹管家帶着他最心愛的小妾以及小妾所生的小兒子偷偷逃離長安城了,假如宋家不保,他還能有一脈煙火留在世間。
“老爺,大事不好!”
二管家一陣風似的跑來了,在門口驚恐地喊道:“外面有無數軍隊将我們府邸包圍了。”
‘啪!’茶杯從他手中掉落,摔得粉碎,這一刻宋潛的心就放佛墜入了萬丈深淵,盡管他知道這一刻早晚會到來,但真的到來之時,他的心就像死了一般,他呆呆地望着牆壁,眼中湧出無盡的絕望。
過了片刻,宋潛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道:“請他們稍等片刻,容我更衣出來。”
他走到桌子,提筆給李慶安寫下一封短信:“臣利欲熏心,失足犯下大罪,罪當萬死,一家良賤,可任由殿下處置,所得贓款五萬三千四百貫,臣全部捐給三軍将士,贖臣身後之罪,臣所賣地圖十三份,如下:太原兵馬城防圖;相州兵馬城防圖......”
寫完了短信,他脫下官服,整齊疊好,又将五萬貫的存票和短信一起放在書案上,他長長松了口氣,這時遠處傳來了士兵的喝喊聲和他家人的哭求聲,宋潛慘然一笑,他的目光落在房頂的橫梁之上.....
‘砰!’地一聲,門被踢開了,大群内衛士兵闖入,隻見房間内冷風嗖嗖,燭光欲滅,一個白色的身影在半空中搖擺。
........
次日是旬休日,朝廷各署衙都停止了辦公,官員們都在家休息,隻有極少數的要害部門派人在官衙中當值,整個大明宮和皇城都是一片寂靜,一大早,一輛馬車從朱雀門駛出,向興道坊疾駛而去。
馬車裏坐着右相裴遵慶,昨晚他沒有回府,在大明宮中書省的朝方内熬了一夜,昨晚,他着令禦史台對幾名重要官員連夜審訊,已經得了一點初步的口供,但最讓他遺憾的是,兵部職方郎中宋潛畏罪自殺了,宋潛可是張筠的得意門生,宋潛通敵,張筠難辭其咎,而且張筠之弟張垍,當初就是和安祿山關系暧昧。
可惜宋潛自殺了,否則這将是扳倒張筠的最好機會,盡管如此,裴遵慶還是抱了一線希望,畢竟宋潛是張筠一手提拔,按照大唐的連坐制度,門生犯罪,将累及師門,隻要李慶安肯拿這件事做文章,扳倒張筠也不是沒有可能。
馬車駛進了興道坊,在趙王府前緩緩停下,裴遵慶下馬,對守在府門前的士兵道:“請替我禀報趙王殿下,說右相裴遵慶有急事求見。”
“裴相國請稍後,我們這就去禀報。”
士兵進府去了,這時,裴遵慶忽然見門口停了一輛馬車,不由一愣,便小聲問旁邊士兵道:“請問,這是誰在觐見趙王殿下?”
“這是刑部顔侍郎的馬車。”
‘顔真卿?’
裴遵慶怔住了,如果是别人來見李慶安倒也無妨,而顔真卿是新任刑部侍郎,昨晚政事堂下旨,将有刑部主導,禦史台和大理寺配合,對這三十幾名通敵的官員進行大三司會審,顔真卿就是主審官,他來這裏做什麽?
裴遵慶心裏極不舒服,他是右相,顔真卿應該來向他彙報才對,但他又無話可說,李慶安不是皇帝,顔真卿來找李慶安未必是公事,今天是朝休日,朝官之間互訪,這是别人的自由。
就在這時,李慶安的一名親兵走出來道:“裴相國,殿下請你進去!”
裴耀卿當然不會指望李慶安出門來迎接他,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跟随着親兵進府去了。
此時李慶安在外書房和顔真卿談話,其實倒不是顔真卿越過了裴遵慶,而是李慶安今天一早命人将他請來,李慶安請他來給自己寫幾個字,算是求一墨寶。
顔真卿的書法當然是名垂千古,李慶安也是久聞其名,正好王昌齡在碎葉寫了一首新詩,派人送給李慶安,詩名叫《出塞.贈李大将軍東歸》,這首詩已經在安西流傳開了,昨天才剛剛送到長安。
外書房内,顔真卿潑墨如飛,一氣呵成:
骝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
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裏金刀血未幹。
這首詩铿锵有力,令人熱血沸騰,顔真卿也格外寫得酣暢,他揮毫将最後一筆寫完,又喃喃念了兩遍,不由贊道:“不愧是王昌齡,果然是好詩!”
李慶安也點點頭笑道:“詩好,字也好,可謂雙絕,這幅字我要命人裱糊起來,挂在我的内書房裏。”
他見顔真卿已經寫完,便笑道:“來!顔使君請坐下喝口茶。”
“多謝殿下!”
顔真卿坐下,李慶安親手将茶杯端給他,顔真卿連忙感謝,李慶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笑道:“今天是旬休,卻把顔使君請來給我寫字,耽誤使君的休息,真是抱歉了。”
顔真卿搖搖頭道:“給殿下寫幾個字,也是微臣的榮耀,其實微臣今天也想來找殿下。”
“說說看,你想找我做什麽?”李慶安笑道。
顔真卿猶豫了一下,便緩緩道:“微臣以爲,對三十幾名涉嫌通敵的官員不應該進行大三司會審。”
他見李慶安沒有吭聲,便又鼓足勇氣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安祿山從前也是唐臣,官居範陽節度使,深得聖眷,臣就知道,其實很多河北官員和他都有私交,但那隻是大唐官員之間的私人交往,就是算朝廷有不少高官也曾和他關系密切,吉溫、張筠、從前的楊國忠、李林甫等等,但這又能說明什麽,能證明他們和安祿山勾結造反嗎?大家同殿爲臣,不過因爲彼此利益相近而結成某種關系,就如同從前的相國黨、東宮黨,這次三十幾餘名官員固然有罪,但裴相國卻極力要進行大三司會審,微臣擔心會引發一場朝廷大清洗,人人自危,禍及無辜,在河北大戰即将來臨之際,這絕非明智之舉,請殿下三思。”
李慶安點了點頭,他剛要說話,這時,門外有人通報:“裴相國到了!”
李慶安不便再多說,便笑道:“這件事我心裏有數,顔侍郎請放心。”
他起身道:“請裴相國進來!”
片刻,裴遵慶快步走了進來,對李慶安躬身施禮道:“微臣參見趙王殿下!”
李慶安呵呵笑道:“裴相國才高八鬥,快來看一看我剛得的墨寶,我先聲明,這是我寶貝,可不送給裴相國。”
其實裴遵慶一進門便看見了桌上鋪着的一幅字,他當然知道顔真卿便是以書法而名震天下,直追當年的張旭,但一般人向顔真卿求一幅字卻很不容易,他心裏一松,原來顔真卿是來給李慶安寫字的,不是來彙報昨晚之事,他心中不由又暗暗鄙視顔真卿,前些天自己想向他求一幅字,他卻百般退卻,這會兒又巴巴來給李慶安寫字了,真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
顔真卿也上前向他行禮,他卻淡淡地應了一聲,走上前看這幅字,盡管他心中鄙視顔真卿,但對他的字也不由連聲贊歎:“果然是好書法,絕啊!”
他又讀一下詩,笑道:“這是李太白的詩吧!”
“錯了,這是王昌齡的詩。”
“不太像!”
裴遵慶搖搖頭道:“不像玉壺先生的大氣雄峻,倒有幾分李太白的飄逸。”
“确實是王昌齡的,現在李太白在吳王帳下,他怎麽會給我寫詩?”
“嗯!這倒也是,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裏金刀血未幹,好詩好字啊!”
他裝着要搶的樣子,斜看着李慶安笑道:“那我就搶走了?”
“裴相國喜歡,盡管拿走!”李慶安很大度地一擺手道。
裴遵慶笑了,“殿下大度,可我怎麽敢拿,詩上寫得很清楚,贈大将軍東歸,我拿着它算什麽?”
他和李慶安對望一眼,一起大笑起來,這時顔真卿上前施禮道:“殿下既然有事情,微臣告退!”
“好!辛苦顔使君了。”
李慶安命人将顔真卿送走,走回來和裴遵慶坐下道:“裴相國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我想和殿下談一談宋潛的事,有關于張尚書......”
他話沒有說完,李慶安便一擺手,态度堅決地道:“宋潛已死,他家人可流放安西,其他三十幾人證據确鑿,沒有再審的必要,皆判流放之罪,和家人去安西戍邊,這件事就此結束,大三司會審就取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