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博東城,也就是後世的日喀則地區,說是城,實際上隻是一個部落集中地,這裏距離吐蕃都城邏些城約五百裏,海拔較低,一馬平川,如玉帶般的臧河(雅魯藏布江)橫穿而過,,随處可見大片純淨如藍寶石般的湖泊,河湖兩岸大多是高原草甸,牛羊成群、土地肥沃,草甸中伴雜着一片片青稞麥田,這裏也是吐蕃地區最重要的糧食産地。
河兩岸部落衆多,在一座由泥土夯成的圍城之中,占地廣闊,城内營帳一座接着一座,戒備異常森嚴,幾座高聳的崗哨之上,幾名唐軍正來回巡邏,這裏便是遠征唐軍的臨時駐地,八千唐軍便駐紮在此。
封常清率八千唐軍從天竺經泥婆羅進入了吐蕃,經過了近一個月的艱難跋涉,大軍抵達了吐蕃博東城,這時的吐蕃軍三十萬主力幾乎全部離開了本土高原,所剩不到兩萬軍隊都集中在邏些城一帶,而其他部落和小城,要麽是老弱婦孺,要麽是普通牧民,再沒有其他軍隊。
唐軍的從天而降使吐蕃各個部落一片驚慌,老弱婦孺紛紛逃離了家園,一些男子臨時組織起來和唐軍對抗,但因實力懸殊和各自作戰,吐蕃臨時軍一戰即潰,死傷慘重。
唐軍一路橫掃,行至了博東地界,此時唐軍經過一個月的高原跋涉和作戰,也十分疲憊了,封常清見這一帶土地肥沃,補給充足,他便下令唐軍就地駐紮休整,等待斥候的消息。
這天下午,唐軍大帳内,封常清正在接待一名特殊的客人,這名客人叫做摩臧智,是吐蕃甲普寺的主持,他之所以特殊,是因爲他也是一名隴右漢人,二十歲時被吐蕃軍擄到吐蕃爲奴,三年後因思念故鄉而逃亡,險些喪命,被甲普寺喇嘛所救,從此出家爲僧,後來他又赴桑耶寺拜密宗紅教開山祖師蓮花生爲師,潛心學習密宗佛法,三十年過去了,他因佛法深厚,赢得了無數的信徒,成爲了一代密宗宗師。
這次唐軍突然從泥婆羅殺來,使吐蕃民衆驚恐萬分,紛紛逃到各大寺院避難,甲普寺也收容了上萬難民,爲了挽救吐蕃人的災難,摩臧智便挺身而出,親自來拜訪封常清。
封常清生平最親近的祖父也是一名佛教信徒,受祖父的影響,封常清對佛教徒向來禮讓三分,摩臧智的到來,也使他格外敬重。
兩人寒暄幾句,封常清聽說摩臧智也曾是漢人,便好奇地問道:“大師是哪裏人?”
摩臧智盡管在吐蕃多年,但漢語也并沒有完全忘記,他雙手合掌,微微笑道:“回封将軍的話,老僧祖籍河東蒲州人,從小随父親西遷隴右,二十歲時被擄吐蕃,一晃便三十三年過去了。”
“呵呵!真是巧了,我也是河東蒲州人,我是蒲州猗氏縣人,大師呢?”
“我是解縣人。”
想不到封常清竟是自己的同鄉,摩臧智心中生出一份希望,他便誠懇地央求道:“唐蕃兩國向來是甥舅之國,吐蕃受唐朝影響極深,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先後西嫁吐蕃,給吐蕃帶來了先進的文化和友誼,雖然這幾十年唐蕃之間關系惡化,但這是吐蕃上層所爲,和吐蕃黎民無關,望封将軍慈悲爲懷,放過這些普通的民衆,佛祖也會感激于你。”
封常清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不悅道:“我想問大師一句,假如我大唐民衆被吐蕃騎兵追殺,大師可會赴吐蕃軍營勸阻吐蕃将領?”
摩臧智歎息一聲道:“河隴邊境的大唐民衆深受兵災之苦,我何嘗不知,我本人就是被吐蕃人擄掠而來,當牛做馬,永世爲奴,我也勸過前贊普赤祖德贊善待唐人,雖然沒有什麽效果,但我本人卻一心救難,在我甲普寺的三千僧衆中,至少有三百餘名漢人奴隸被我渡爲佛陀,我的漢人信徒更是數以萬計,如果有可能,我會收容更多遭遇不幸漢人。”
封常清臉色稍稍緩和了一點,便道:“大師心懷慈悲,一心普渡衆生,令人敬佩,唐軍也并非屠夫,但現在唐蕃兩國處于交戰狀态,刀槍無眼,再說吐蕃人本身就是全民皆兵,我也難分軍民,普通民衆被波及自然在所難免,如果大師想救普通民衆,那應該去邏些,勸吐蕃重臣早日投降,這樣,普通民衆自然就不會再受兵災之苦。”
摩臧智不由苦笑了一聲,道:“将軍有所不知,我正是從邏些而來,雖然沒有見到重臣,但我的幾名信徒告訴我,吐蕃人内部也有分歧,有戰有和,雙方争執不下,如果将軍能聯絡上願和解一派,說不定雙方便能達成和解意向。”
這次封常清進軍吐蕃,事先得到了李慶安的指示,要麽将吐蕃人滅族殺光,徹底消滅高原隐患,要麽就是解除吐蕃人的軍隊,消滅苯教,改由佛教立國,活佛變成吐蕃人的領袖,而不再是贊普,唐軍則常駐邏些,使吐蕃徹底淪爲大唐的附屬之國。
這就是李慶安的吐蕃大棋局,一半在吐火羅走棋,另一半則在高原本土落子,最終目的隻有一個,徹底打殘大唐王朝最大的邊患,從當年派封常清去信德,李慶安便開始着手布這個局了,現在漸漸到了收官的階段。
封常清本人比較傾向于李慶安的第一個方案,即将吐蕃人滅族殺光,剛開始他也是這樣做的,他從翻越雪山進入吐蕃的第一個部落芒域開始,便高高舉起了屠刀,一路屠殺,屍橫遍野,千裏無人,但随着進入吐蕃腹地後,他便發現将吐蕃人滅族殺光并不現實,他每到一個部落,便發現吐蕃人早已逃光,牛羊帶走,糧食也燒掉了,使他的補給遇到了困難,而且正因爲他的屠殺,越來越多的吐蕃部落開始聯合起來抵抗他,他的幾支斥候隊都失蹤了。
封常清也開始意識到他的兵力不夠,殺光吐蕃人不太現實,他便漸漸放棄了第一個方案,轉而向第二個方向努力,用通俗的話說,就是拔光吐蕃人的羽毛,讓他們從高原雄鷹變爲高原土雞。
隻是封常清還不知道從何入手時,這個吐蕃佛教大師的到來,便給他指明了一條路,吐蕃人内部有争執,也就是給他打開了一條實現第二個方案的道路。
想到這,封常清眉毛一挑,便試探着問道:“那我該去聯系誰?我是說願和解一派。”
摩臧智沉吟了片刻,便道:“吐蕃贊普西征後,将内政交給了大論囊東贊和尚琛氏共管,這兩人都是大論,他們代表着吐蕃的兩大勢力那囊氏家族以及尚氏家族,關系向來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說是敵對,其中囊東贊強烈主張與唐軍談判,而尚琛氏主張堅決抵抗,兩人的态度都非常鮮明,所以将軍兵至博東,而邏些依舊沒有反應,就是他們二人相持不下。”
“原來如此,那他們二人中誰掌握軍權呢?”
“應該都有,尚琛氏占上風,有一萬兩千軍隊,而囊東贊手中隻有六千軍隊,處于弱勢。”
封常清見這個吐蕃和尚知無不答,連吐蕃人的軍隊數量都向自己吐露了,着實出乎他的意料,他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道:“大師把這麽重要的情報告訴我,不怕吐蕃人說你賣國嗎?”
摩臧智臉上露出了無奈地苦笑,雙手合掌道:“我隻想普救生命,願以和爲貴,至于吐蕃重臣要做什麽樣的讓步,那我就管不了,封将軍,我言已至此,告辭了。”
封常清也合掌笑道:“大師慢走,我會謹記大師之言,以和爲貴。”
.......
就在摩臧智離開唐軍駐地的第二天,一隊十幾人的騎士從遠處疾奔而來,塵土飛揚,漸漸靠近了博東土城。
“站住!”
哨塔上唐軍哨兵用吐蕃語大聲喝止,随即一排箭射來,釘在了小道之上,攔住了這隊人馬前進的道路,一名随從翻身下馬,快步上前高喊道:“請轉告唐軍主将,吐蕃大論而囊東贊前來求見。”
“你們等着!”
哨兵去禀報了,衆人站在路旁,中間一名高胖的中年人便是吐蕃大論而囊東贊,他從邏些城趕來,目前吐蕃的局勢令他憂心忡忡,吐火羅的戰況情況不明,大勃律被唐軍占領,截斷了吐蕃本土和吐火羅的聯系,而隴右的戰役也陷入膠着狀态,紮達路恭被唐軍拖住,處于一種不利的局面,現在邏些還有一萬八千餘士兵,但這些士兵都是老弱之軍,精銳的軍隊全部被贊普帶走。
囊協達贊非常擔心,一旦唐軍擊潰邏些的最後一支軍隊,那高原的吐蕃人便成了一群羊,任由唐軍宰殺,囊東贊希望能和唐軍達成一種政治協議,作出一定讓步,保留住吐蕃的最後命脈。
他是這樣考慮,但其他人卻不同意,吐蕃高層内部應對唐軍的策略出現了分歧,另一名大論尚琛氏則主張全民皆兵,全力抵抗唐軍入侵,絕不同意與唐軍達成恥辱的協議。
兩人因這個問題争論了多日,始終難以妥協,囊東贊害怕唐軍東進毀滅邏些,便趕來和唐軍主将會談,尋找一條政治解決吐蕃危機的途徑。
囊東贊在圍城外耐心地等着,時間一點點過去了,始終沒有唐軍主将的消息,他心中便開始急了起來。
就在這時,博東土城的大門開了,一名唐軍軍官出來道:“封将軍請吐蕃大論入城,其餘人等,在外等候。”
幾名随從剛想上去争取,囊東贊卻攔住了他們,道:“你們在外面等着,不得鬧事!”
他獨自一人随幾名唐軍快步走進了土城,一路上唐軍列隊相迎,他們張弓搭箭,刀劍出鞘,長矛鋒利,目光敵視着盯着他,使囊東贊心中忐忑不安,進入大帳,隻見大帳兩邊站滿了刀斧手,大帳内殺氣騰騰,正中則坐着一名五十歲左右的将軍,黑瘦矮小,但他鐵甲銀盔,面前桌上橫放一把戰刀,頗爲威風凜凜,囊東贊心中一陣緊張,連忙上前施一禮,用不太流利的漢語道:“吐蕃大論囊東贊參見将軍。”
風常清并沒有請他坐下,隻冷冷道:“不知你是來下戰書,還是來議和?”
“我是前來議和!”
“很抱歉,我不想議和,來人!”
周圍刀斧手一聲答應,封常清一指囊東贊,厲聲喝道:“将此人推出去,人頭砍下示衆。”
上來五六名唐軍大漢拖着囊東贊便向外拉,很快便拖到帳門口,囊東贊急得大喊道:“将軍,請聽我一語,再殺我不晚。”
“你說!”
幾名唐軍停止了拖拽,卻沒有放開他,囊東贊得了一線喘息的機會,也想不起漢語怎麽說了,急得用吐蕃語道:“将軍,吐蕃有百萬人,你是殺不完的,将軍也應該明白這一點,我們之間沒有什麽事情不能談,如果談不攏,你再殺我祭旗,我死而無怨。”
旁邊一名士兵把他的話翻譯給了封常清,封常清便點點頭,道:“先放他回來!”
刀斧手放開了囊東贊,這時囊東贊的後背已經濕透了,他上前施禮道:“多謝将軍給我機會。”
封常清命人擺上一張椅子,淡淡道:“坐下談吧!”
“多謝!”
囊東贊坐了下來,封常清才不慌不忙道:“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大唐安西節度副使兼信德總督,我叫封常清,你聽說過嗎?”
“啊!原來是封将軍,我多年前便有耳聞,久仰封将軍威名。”
“哼!恐怕是久仰我兇名吧!”
囊東贊臉上露出尴尬之色,卻說不出話來,封常清又道:“我隻是執行趙王大将軍的命令,可以讓步的餘地不多,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
囊東贊取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道:“我知道,我也是有誠意而來,希望大将軍能給我一個機會。”
“好吧!那我就把談判的底線告訴你,若想和唐軍談判,吐蕃人必須先解除兵甲,最多留下不得超過五百名士兵。”
囊東贊呆住了,解除軍隊,不就等于投降嗎?那還有什麽可談的,他結結巴巴道:“封将軍,這、這怎麽行,吐蕃解除武裝,不就亡國了嗎?再說贊普還在吐火羅,要解除武裝,必須得到他的命令,我們沒有這個權力。”
囊東贊隻是和談派,而不是投降派,他和尚琛氏的最終目的都是一樣,想拖住唐軍,等贊普率大軍從吐火羅殺回來,沒想到唐軍和談的前提竟是解除軍隊,解除了軍隊還談什麽,那不是與虎謀皮嗎?
他正想拒絕,卻看到了封常清冷淡的眼神,猛地想起剛才說的話,談不攏再拿他祭旗,背上頓時一身冷汗,硬生生咬住了要說出口的話,轉了個彎道:“封将軍,我不瞞你說,我手中隻有五千軍隊,我可以答應大将軍解散我的軍隊,可是其他軍隊都在大論尚琛氏的手中,我需要和他先談,盡量去說服他。”
封常清心裏明白,他也不說破,便站起身,一揮手道:“送客!”
轉身便走了,說是送客,實際上就是攆出去,幾名唐軍掄起木棒向囊東贊打去,“快滾!”
囊東贊抱頭鼠竄,狼狽而逃,雖然遭遇了無禮,但好歹保住了一條命,他不敢停留,跑出土城翻身上馬,便大喊道:“快走!”
一行人向東疾奔而去,這時,封常清出現在一座木樓之上,望着囊東贊一行遠走,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他剛才說得一點都沒錯,要想和吐蕃人坐下談,首先就要解散吐蕃人的軍隊,如果他們不肯自己解散,那唐軍來幫他們解散。
“傳我的命令,大軍即刻起拔,向邏些城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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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唐軍騎兵再一次出征了,不需要什麽向導,他們隻管沿着臧河而行,他們沒有軍糧後勤,一路劫掠,吐蕃部落紛紛組織抵抗,但他們的抵抗卻反而給他們帶來了災難,封常清下了嚴令,凡抵抗,一律斬殺!
封常清盡管放縱士兵,就算唐軍奸淫婦女,他也睜隻眼閉隻眼,但他有一條鐵的原則,那就是不得擄掠女人和牲畜,女人和牲畜将會成爲唐軍的累贅,會影響即将到來的戰役。
五百裏的路程,唐軍并不冒進,也不分兵,而是整備而行,他們走了整整六天,一路上劫掠屠殺,數以萬計的吐蕃青壯被殺,吐蕃人的血染紅了臧河,這天下午,唐軍大隊抵達了距邏些城約三十裏外的烏宇土城,封常清下令就地駐兵。
雖然沒有得到吐蕃軍的情況,但封常清知道,吐蕃人是絕對不會讓他進攻邏些,所以,一場硬戰即将爆發。
“傳我的命令,所有将士不得卸甲,兵器不得離手,馬匹不得離身,不得埋鍋造飯,不得紮營,不得聚衆賭博,不得喧嘩遊戲,不得離開大隊,違令者斬!”
封常清的判斷沒有錯,二十裏外,一支近兩萬人的吐蕃軍正急速向這邊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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