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曆二年六月,剛剛即位一年的大唐天子李豫在渭河縣皇莊駕崩,朝廷剛剛宣布聖上是急病而亡,但随即又發布一條消息,聖上在渭河縣皇莊遭遇刺客,中毒箭身亡。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長安城滿城恸哭,上至相國,下至庶民,皆缟素戴孝,幾乎家家戶戶都在祭奠聖上亡靈,整個長安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盡管滿城哀悼,但也有人拍手稱快,尤其是被李豫奪走了土地和财産的宗室權貴,更是額手相慶,大呼蒼天長眼。
從中午開始,長安城的氣氛開始緊張起來,城門轟然關閉,三萬南軍和金吾衛士兵接管了長安的防務,一隊隊南軍騎兵在大街上縱馬疾馳,長安民衆吓得紛紛躲回家中,東西兩市的各家商鋪家家關門閉戶,通義坊更是如臨大敵,三千南軍士兵将廣武王李承宏的府邸團團圍住,不準任何人逃走,但很快便傳出消息,李承宏自缢而亡。
聖上之死讓民衆們悲傷未盡,而大唐皇位的繼承又成了最令人矚目的問題,無疑,天子駕崩,應由太子繼位,但東宮太子李适今年還不滿十三歲,年紀尚幼,他的心智和能力都無法治理天下,更無力駕馭大唐百年來最複雜的政治局面。
那麽,是實行攝政王監國制度還是另立新君,便成了滿朝文武争論的焦點,一般而言,新皇登基是由先帝決定,但在先帝未來得及指定便駕崩,或者出現了複雜局面時,新皇要麽是宗室在太廟決定,要麽就是文武百官一緻擁戴決定,比如李豫繼位即位便是文武百官擁戴的結果。
但這一次,決定新皇事宜卻遇到了兩方面的尴尬,先帝李隆基恰好在三天前逃離了長安,失去了決定新皇的機會,而衆所周知,李豫和宗室關系惡劣,由宗室來決定後記人選是否不太适合,更由于李豫之死,宗室逃不脫謀殺的嫌疑,所以由宗室來決定大唐新帝已經不可能。
但朝廷百官也遇到問題,那就是政事堂相國數量不足,政事堂原本有楊國忠、王珙、張筠、陳希烈、李硯、裴旻、令狐飛、楊慎矜、李慶安等九相,随着楊國忠和令狐飛被罷免,張筠和楊慎矜辭職,李硯和李慶安在外地,長安隻剩下王珙、裴旻和陳希烈三名相國,不足以決定新帝大事。
更重要是剛剛被任命爲右相的李慶安離長安不遠,完全可以很快趕到長安,因此,很多官員都在期盼着李慶安能盡管趕回長安主持大局。
大明宮後宮,李豫之死如大廈崩塌,後宮哭聲一片,皇後沈珍珠更是哭得幾度昏厥,被宦官宮女們搶救回來。
沈珍珠淚痕已幹,她呆呆地望着宮殿外,雖然丈夫的死令她心碎,但作爲一個母親,她不得不克制住巨大的悲痛,考慮兒子的命運。
她的兒子便是太子李适,才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他能繼承父親的大統嗎?沈珍珠記得丈夫曾經說過,如果太子已過弱冠之年,那麽他就會很自然地登基爲帝,但如果丈夫出了什麽意外,太子還未成年,那麽太子的登基就不會那麽順利了。
偏偏丈夫的預言成真,沈珍珠在痛苦之餘,也深深爲兒子的命運感到擔憂。
這時,一名宮女快步走入,施禮道:“娘娘,王相國已經在宮外等候。”
“請他在外殿稍等,我這就去見他。”
沈珍珠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下向麟德殿方向而去。
王珙是奉皇後之诏來大明宮觐見,他背着手站在麟德殿前的台階上來回踱步,中唐以後,後宮幹政的情況已經不像前期那樣嚴重了,作爲皇後,沈珍珠已經不能決定大唐新皇的歸屬,王珙來見沈皇後,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應付。
此刻,王珙在思考下一步的對策,朝中局勢複雜之極,各種勢力交錯其中,無論是大将還是重臣,都有影響新帝的可能,但能登皇位的就那麽幾個人,李隆基、李亨、李适,三人而已,最後會是誰登基,現在的局勢仍然撲朔迷離。
這時,王珙看見大群宮女簇擁一頂小轎從側門進宮,他便知道這是沈皇後來了,他連忙收起思路,腦海裏開始盤算給沈皇後的應對之辭。
片刻,一名宦官出來道:“王相國,娘娘有請!”
王珙整理一下衣冠,便随宦官快步走進了宮中,偏殿裏,宦官已經拉起了一幅紗簾,沈珍珠坐在紗簾之後,王珙隐隐看見她在拭淚,心中不由一歎,上前躬身施禮道:“陛下已去,不能複生,娘娘請節哀順變,保重鳳體!”
沈珍珠垂淚道:“聖上正當年壯,便抛下我們孤兒寡母去了,太子年少,尚不能自主,懇請王相國看在聖上待卿不薄的份上,扶助太子一把,讓他能繼承父親的遺志,早登大統。”
說完,沈珍珠竟在紗簾後跪了下來,“懇請王相國相助!”
王珙也吓得連忙跪下,“娘娘,折殺臣了,臣一定會盡心竭力,扶助太子。”
幾名宮女将沈珍珠扶了起來,沈珍珠得到王珙的保證,心中稍安,便問道:“王相國,國不可一日無君,不知朝中大臣可有立新君的想法?”
王珙沉吟一下道:“實不瞞娘娘,現在朝中争論極大,雖然臣力主要立太子爲君,但遭到不少強大勢力反對,如楊國忠、張筠,以及深恨聖上的宗室皇族,他們都認爲太子年少,才智和能力均不足以登基爲帝,目前朝中最主要的意見都主張迎回先帝,以先帝的德高望重,必能平衡各方力量,帶領大唐走出困境,實不瞞娘娘,現在朝中的呼聲是二八開,八成人都支持先帝重登皇位,隻有不到兩成人支持太子即位。”
沈珍珠吓得大驚失色,如果是李隆基重新登基,他的兒子就完了,丈夫不止一次給他說過,先帝已經對他恨之入骨,若先帝重新即位,他将立十三叔爲皇儲,以後皇位的延綿将從十三叔那一系開始,不僅自己的兒子将無緣帝位,而且性命堪憂,那些如狼似虎的叔父,能容他嗎?
“王相國,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王珙歎了口氣道:“臣是聖上的心腹大臣,先帝對臣也恨之入骨,臣當然希望太子能即位,這也是臣爲自己着想,臣反複思量,或許有一個辦法能使太子逃過此劫。”
沈珍珠大喜,急道:“王相國請說!”
王珙見沈皇後慢慢進入陷阱,他心中不由暗暗得意,雖然内宮不好幹政,但她畢竟是皇後,而且她的态度也就代表了太子的意見,有着非常重要的影響力。
王珙便不慌不忙道:“娘娘,太子弱勢的關鍵就是他年紀尚少,不能獨立執政,如果有一個我們信得過的長輩先登基爲帝,等他百年後再把皇位讓給太子,那時太子已經成年,誰也不能拿他年紀來做文章,臣想,天下隻有一個人能擔此任,娘娘想到了嗎?”
“你是說太上皇?”沈珍珠聽懂了王珙的意思,竟是要讓太上皇登基。
“娘娘,臣正是此意,太上皇最早也曾是東宮太子,威信卓著,太子又是他的嫡長孫,血脈相連,如果太子能主動将皇位讓給祖父,這樣不僅那些支持先帝的人無話可說,而且,太上皇百年後,必将又把皇位傳給太子,這樣,太子能在東宮刻苦攻讀,成爲大才,将來繼承聖上遺志,即位後将成大唐的中興之主。”
王珙說得天花亂墜,沈珍珠卻沉默了,她雖然此時非常害怕焦急,也沒有什麽主見,但她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絕對相信丈夫,丈夫給她說過,太上皇野心太大,竟然挑撥他和太子的關系,盡管王珙說得好聽,也有一定道理,但沈珍珠想起丈夫說過的話,她不敢輕易表态,更不敢公開承諾什麽。
王珙見皇後沉默了,便又勸道:“娘娘,情況十分緊急,臣估計太上皇最遲明天就會趕回長安,他一旦回到長安,掌握了政局,那一切就晚了,娘娘,下旨決定吧!”
不管王珙怎麽勸,沈珍珠都不敢下這個決定,除非他兒子即位,否則,她絕不會輕易答應任何事情。
“王相國,這件事讓我再考慮考慮,考慮好了,我自然會派人告訴相國,我現在心裏很亂,先失陪了。”
沈珍珠起身便進内宮去了,将王珙晾在偏殿,王珙臉沉了下來,他沒想到這個沈皇後竟然這樣難說服,他不由重重哼了一聲,轉身也走了。
不料沈珍珠就躲在門口,她想看看王珙的反應,正好聽見了他極爲不悅的冷哼之聲,那一聲冷哼和剛才的忠心耿耿的他截然判若兩人,吓得沈珍珠按住了胸脯,就仿佛她看到了一個人面獸心的惡魔,心中怦怦亂跳,她這才明白原來這個王珙也并沒有安好心。
沈珍珠憂心忡忡地回到了寝宮,其實她最信任的是丈夫的師傅李泌和李硯兩人,丈夫給她說過,隻有這兩人對他才忠心不二,可惜這兩人都不在長安,這下可怎麽辦?
這時,她的心腹侍女道:“奴婢曾記得聖上給過娘娘一隻金盒,娘娘忘了嗎?”
一句話提醒了沈珍珠,她想起來了,半個月前,丈夫是給過她一隻金盒,說他得罪宗室太狠,不會被人所容,假如他出事,讓她看一看這個金盒,當時她怪丈夫說話不吉利,便将金盒扔到一邊了。
沈珍珠連忙起身道:“我們快找找,那金盒在哪裏?”
她和幾個心腹侍女開始在寝宮中翻箱倒櫃,忽然,一名侍女道:“娘娘,我找到了!”
金盒就在床頭的木箱裏,沈珍珠急忙上前道:“快給我!”
她接過金盒,飛快地打開了,裏面是一幅白錦,她慢慢展開了,隻見上面是丈夫的親筆手書,隻有一句話,‘速诏郭子儀進京’。
這一下,沈珍珠再不遲疑,她立刻命道:“速備筆墨,我要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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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珍珠寫了一封密旨,又蓋上皇後的寶印,命一名心腹宦官化裝成平民,連夜出了長安,向郿縣方向奔去。
此刻的關中風雲變幻,郭子儀大軍駐紮在渭河以南的郿縣,他接到了長安的飛鴿傳信,聖上駕崩,他不由哭倒在地,遂命三軍戴孝,第二天晚上,他便接到了沈皇後的诏書,便立刻下令三軍向長安進發。
以此同時,駐紮在渭河北岸岐山縣的哥舒翰也接到了李亨的飛鴿傳書,命他大軍進京,他幾乎是和郭子儀同時起兵,兩支軍隊,一個在渭河南岸,一個在渭河北岸,仿佛行軍競賽一般,向長安急速而去。
泾州安定縣,李慶安率四萬安西軍已經在此駐紮了兩天,自從李豫啓程去皇莊巡查,李慶安便率領四萬大軍離開了平高縣,進入彈筝峽,直入泾州,過了泾州便是關中地帶了。
他派了一隊斥候跟去渭南縣,斥候直接從渭南縣給他發出了李豫駕崩的情報。
大帳内,親兵們正在緊張地收拾物品,準備進京了,李慶安背着手站在一棵大樹下,目光投向了長安方向。
李豫之死雖然和他沒有關系,甚至也是他所期盼的結果,但他對這個悲劇人物,心中多多少少也懷了一絲同情,最後竟是死在自己的父親的手上,人生之悲哀,莫大于此了。
這時,嚴莊慢慢走到他身後,也頗爲感慨道:“沒想到他真的死了,想想也确實有點可憐,大将軍對他心懷歉疚嗎?”
李慶安搖了搖頭,道:“權力遊戲從來都是殘酷無比,他既然加入了這盤棋,被人幹掉也是意料之中,假如有一天我也被人幹掉,那麽誰又會對我歉疚,他的失敗,隻能怪他自己用人不當,像孟雲這種人,他居然讓他掌握了最關鍵的軍權,何其不智,他不知道,這種人既然肯爲榮華富貴背叛我,難道就不會爲更高的榮華富貴而背叛他嗎?連這點都想不到,所以他死得并不冤枉。”
說到這,李慶安又,冷笑一聲道:“倒是那個李亨讓我見識了什麽叫手段毒辣,人說虎毒不食子,但他比虎還毒,先是讓哥舒翰進軍關中,凍結住了郭子儀和高仙芝,又用計趕走了李瑁,便順理成章地将孟雲調回長安,又讓楊國忠說動了李承宏這個蠢貨,讓他最後背了黑鍋,步步連環,手段确實高明,我從前當真是小瞧他了,看來此人将是我的勁敵啊!”
沉默了片刻,嚴莊道:“大将軍真的打算進京爲右相嗎?”
李慶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爲什麽這樣說?”
嚴莊猶豫了一下道:“大将軍,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慶安笑了,“你說就是了,我什麽時候怪過你直言?”
“那好吧!我就直說了。”
嚴莊歎了一口氣便道:“卑職以爲大将軍這次東進,有點貪心了。”
“貪心?”李慶安笑道:“那你說說看,貪心的後果是什麽?”
“大将軍身爲安西節度使,卻派兵強占靈州,回纥既沒有入侵,吐蕃也沒有犯境,大将軍這樣做,讓天下人怎麽想?這是其一;安祿山入侵關内道,殘暴無比,大将軍奉旨擊敗了他,這本身沒錯,爲大将軍赢得了大義,可是大将軍卻不又肯撤軍,這便會讓人覺得大将軍是另有所圖,現在,大将軍又要身爲右相,但中的軍權卻不肯放,說得難聽一點,這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大将軍如果隻想占據半壁江山,自立爲帝,那大将軍的所作所爲,沒有什麽可挑剔,可大将軍如果想取李唐江山而代之,有些姿态雖然有點虛僞,但也必須要做。”
李慶安沉默了片刻,便他問道:“那你說,我該做什麽姿态?”
“卑職這幾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勸大将軍放棄靈州和關内道,把勢力撤回黃河以西,這樣大将軍入京爲相,就不會顯得那麽氣勢逼人,讓人心有所忌,即使有心,也不敢輕易投靠大将軍,而退一步,大将軍也會海闊天空,很多事情都可以從容進行,這些都是屬下淺見,請大将軍自己定奪。”
李慶安背着手向前慢慢走了幾步,嚴莊說出了一個退的藝術,他能理解嚴莊的苦心,其實李慶安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自古以來,中國的天道講究的是陰陽相濟,講究的是天地平衡,自己武功雖著,但文略不濟,這樣急于占領朔方和關内道,确實有些頭重腳輕了,說得通俗一點,就像一口氣吃了幾個幹饅頭,卻不喝一口水潤潤喉嚨,必然會被噎住,最好的辦法是一口饅頭一口水,從容不迫,這樣才是穩妥之道,嚴莊說得對啊!
想到這,李慶安便回頭微微笑道:“這次進京,我們不如放長線,釣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