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太原,一支從河北來的約三千人的騎兵隊緩緩進入了這座大唐帝國的龍興之城,在騎兵隊中間,嚴密地護衛着一輛馬車,安祿山拉開車簾,眯縫着他綠豆大的小眼睛打量這座宏偉的城池,此刻他的軍隊已經占領了河東全境,除了最南面緊靠潼關的蒲州,這是高尚的主意,和關中多少留一點距離,會讓朝廷默許他對河東的占領,安祿山采納了這個建議,事實上他占領蒲州隻需半天時間,給朝廷留一點面子,有利于他順利擔任河東節度使。
得到河東富庶之地可以說是他安祿山盼望了多年,這就使他不僅能得到大規模的兵源,也能得到足夠的财富,但讓安祿山跑到太原的真正原因卻不是因爲太原投降,而是安祿山得到了消息,大唐皇帝李隆基在朔方青剛嶺病危,這個消息使安祿山的野心迅速膨脹,他再也坐不住了,連夜趕赴太原。
當安祿山的軍隊剛剛進入城門,河東主将史思明和在河東督察軍紀的謀士高尚已經在城門處等候多時了,兩人連忙來到馬車前行禮。
“大帥一路辛苦了!”
安祿山拉開車簾對兩人笑道:“你們才辛苦了,我自會論功行賞,絕不會虧待了将士們。”
史思明抱拳道:“多謝大帥體恤将士,卑職願爲先鋒,替大帥直搗長安。”
“呵呵!你勇氣可嘉,不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
安祿山擺擺手,口氣漸漸變得嚴厲起來,“你現在的責任是約束好軍隊,不準再發生類似壽陽縣的事件,否則我拿你是問!”
安祿山大軍從井陉入河東一路順利,最初士兵也服從軍紀,雖然零星惡性事件時有發生,但沒有發生大規模搶劫殺戮,一支三千人的軍隊攻到壽陽縣時遭到縣令的拒絕,并痛斥安祿山造反,主将何千年惱羞成怒,命軍隊撞開城門,将縣令一家公開淩遲活剮,引發了巨大的民憤,壽陽縣民開始反抗安祿山的軍隊,這時發生了一起五名士兵潛入民戶奸淫婦女被殺的事件,何千年勃然大怒,下令屠城,一萬餘縣民被屠殺,全縣被搶掠一空。
這件事件傳到安祿山耳中,安祿山震怒,此時他的策略是邀天下民心,尚無直接造反的打算,何千年這個舉動無疑會在政治上給安祿山帶來極大的被動,對他在河東征兵造成阻礙,他立刻下令将何千年斬首,所擄婦女一概放回,并派高尚爲軍紀觀察使,赴河東督察軍紀。
壽陽事件上史思明也負有主将責任,此時他不敢申辯,隻得低聲應道:“卑職記住了,若再有屠城事件發生,請大帥拿卑職問罪。”
安祿山臉色稍霁,點點頭道:“去吧!今天既然我來,可以安排犒賞三軍,讓将士們記我恩德。”
史思明拱手行禮便退下了,安祿山又對高尚笑道:“先生請上車,我有事和先生商量。”
高尚心中明白,他也不推遲,便上了安祿山的馬車,上了馬車,高尚歎了口氣道:“有一點大帥需要向諸位大将說清楚,大帥入河東隻是接任河東節度使一職,并不是造反占據河東,否則大将一旦會錯意,後果會很嚴重。”
安祿山一怔,連忙問道:“先生這話是何意?”
“大帥在河東布兵太廣,幾乎每州都有軍隊駐紮,盜竊民财,奸淫婦女的案件時有發生,難以禁絕,這使河東各州縣的官員對大帥的動機産生了嚴重懷疑,一些州縣已經出現了招募義軍的苗頭,我擔心再這樣下去,河東各州縣将群起反抗,不僅河東難保,河北也會被波及,到時大帥非但拿不到河東,反而河北也會丢失,得不償失啊!”
安祿山沉吟片刻,點點頭道:“先生說得不錯,我既是接任河東節度使,确實不該駐軍太廣,那就依先生之言,收縮軍隊到重要州縣,并嚴肅軍紀。”
高尚見安祿山接受自己的勸告,不由心中大慰,便笑道:“其實大帥不必擔心朝廷那邊,隻要大帥能保持河東穩定,不插手地方政務,我想朝廷會很快承認大帥兼任河東節度使,朝廷也是要個面子。”
“面子我會給朝廷,但是我要的絕對不僅僅是一個河東,先生可明白?”
“屬下當然明白!”
高尚輕捋短須笑道:“我已針對眼下時局給大帥想好了三策,能保證大帥最終入主關中,坐擁天下。”
安祿山大喜,這就是他來太原的真正目的,他急忙振作精神道:“先生請說。”
“計分遠中近三策,我先說近策,現在關中軍隊已被李隆基帶到朔方,現在僵持在青剛嶺,我們不如趁此機會入主關中,控制朝廷,挾天子以令諸侯。”
不等高尚說完,安祿山便撫掌大笑道:“先生之策,正合我意,我這就派兵入關中。”
“不!不!不!” 高尚連忙擺手,“不能直接派兵,那和造反無異,而且潼關還有一點守軍,未必能攻得進去,我有一瞞天過海之計,可以實現這個計劃。”
“怎麽個瞞天過海,先生請說!”
高尚眯縫着眼睛笑道:“上次長安官員不是抱怨河東災民入關中,偷殺了很多耕牛嗎?大帥不妨以此爲借口,送一批耕牛和馬匹進京,就說是河東的補償,然後一頭牛一匹馬各派一名民夫照顧,這樣,三千頭和三千匹馬,就有六千人跟随進京,大帥明白嗎?”
“好!好一個瞞天過海之計。”
安祿山大贊道:“這樣我就有六千軍隊入關中,其中有三千騎兵,我也要一同進京。”
“大帥不妨緩一緩,可讓慶緒先進京,大帥率三萬軍等在潼關外,隻要慶緒控制住朝廷,大帥便可奉旨進京。”
“嗯!不錯,好計策,那然後呢?”
“然後就是中策,大帥控制了朝廷,可擁立李豫爲帝,大帥爲右相,命慶緒回河北掌軍,等時局穩定下來,再讓李豫暴斃,大帥立一幼帝,那天下不就在大帥的掌控之中嗎?大帥再收買天下士人之心,挾天子之威平定諸侯,待時機成熟,便可命李氏禅讓江山,重建新朝,這是遠策,如此近中遠三策,可徐徐圖之,切不可操之過急,更要注意收買人心,這就是我再三請大帥嚴肅軍紀的原因。”
“先生何不早說,現在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很好,我一定照辦,當務之急是盡快找牛。”
高尚笑了,“不用找什麽牛,不過是給朝廷的一個借口罷了,進了京再解釋,牛找不到,都換成馬了,有何不可?”
安祿山一拍腦門,失聲笑道:“我真是蠢了,還真想去找牛,那好,我命慶緒立刻進京。”
他當即令道:“讓安慶緒立刻來見我!”
這時高尚又補充道:“要想獻牛計成功,還得下點功夫不可,而且,大帥在朝中力量太弱,也可以趁此機會拉攏一批朝臣,大帥不妨想一想,朝中誰最适合?”
兵部尚書陳希烈的府邸也在務本坊,距離獨孤家不遠,隻隔了兩條街,這幾天,陳希烈的心緒頗不安甯,他跟随張筠反對李豫登基,他是怕李隆基又蘇醒過來,可反對完了,他又後悔,萬一李隆基醒不來,他豈不是得罪了李豫?自從李慶安帶兵進京後,他便陷入了惴惴不安之中。
盡管陳希烈在青剛嶺和楊國忠決裂,向李亨表示效忠,但他入朝後又做了一件蠢事,那就是禁不住張筠的拉攏,跟随他一起反對李豫登基,這件事讓陳希烈懊悔不已,說到底還是因爲當年他背叛李林甫,向楊國忠效忠留下的禍根,他就像一個不停改嫁的女人,總想找一個最好的夫婿,可是連嫁幾次皆失望後,他才終于反應過來,好的夫婿未必想要他了。
問題是,官場不比婚姻,改嫁的女人最終還是能嫁出去,但失節的政客卻未必再有前途了,李豫肯定不會再原諒他,他甚至還不如楊國忠,陳希烈心灰意冷了,但是他心中始終有些不甘,就這麽結束自己的官場生命嗎?他做夢還想做幾年右相呢!
這兩天陳希烈也無心上朝了,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借酒澆愁,哀歎命運不公,這天上午,陳希烈正躲在書房裏飲酒,忽然有人來報,兵部吉侍郎求見。
陳希烈是兵部尚書,吉溫就是他的副手了,陳希烈和吉溫的交情很好,當初他們同爲李林甫效力,經常在一起喝酒論政,後來李林甫倒台,他們各奔東西,吉溫投靠了安祿山,成爲安祿山在朝廷的代言人,陳希烈投靠了楊國忠,則被罷免掉左相,降爲兵部尚書。
所以,吉溫雖然爲陳希烈的副手,但他在朝中的聲望和實權卻比陳希烈高,他有安祿山這個手握軍權的大後台,沒人敢得罪他,陳希烈則被抽去了脊梁,朝三暮四,被朝臣們不齒。
“問他有什麽事情?”
陳希烈有些不高興,吉溫平時不來找他,這個時候卻來找自己,他可沒有心思處理朝務。
“吉侍郎說,和朝務無關,隻是來探望老爺。”
“告訴他,我身體很好,不需要探望。”話說出口,陳希烈心念一轉,這樣得罪人不妥,他又緩和了口氣,“好吧!請他到我書房來。”
陳希烈掙紮着坐起,命侍妾快速把書房打掃了,把酒壺酒杯都帶走,又點燃熏香,可就是這樣,當吉溫一進房時,還是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
不用說,吉溫就是逢安祿山之命來拉攏陳希烈了,安祿山看中了陳希烈,資格很老,又不像張筠那樣和某個親王有着千絲百縷的關系,背景單純,而且他曾投靠楊國忠,應該很好拉攏。
安祿山在長安有兩個心腹,一個是偏将劉駱谷,他不在權力中心,不屬于官場體系,相當于安祿山的駐京辦事處主任,許多見不得光的勾當就是由劉駱谷去做。
另一個就是吉溫,吉溫官拜兵部尚書,位高權重,他是安祿山在官場中的代言人,很多涉及安祿山的重大方略都是由吉溫向朝廷提出,比如,安祿山借口邊境突厥人難以管束,要求把他們編入軍中,但又不屬于正常範陽軍編制,這個重大提案就是由吉溫提出,上報李隆基後最終得到批準。
也正因爲這件事的成功,使安祿山更加信任吉溫,成了他的心腹 。
這次吉溫來拉攏陳希烈也是得到了安祿山的親筆信,再三叮囑他,務必要把陳希烈拉到自己陣營來。
吉溫一進屋便聞到了濃烈的酒味,如果是晚上聞到酒味還可以理解,可現在是早上,陳希烈很善于養身,居然也這樣喝酒,吉溫心中便有底了,今天的拉攏,有九成可以成功。
“屬下吉溫參見相國!”
吉溫一進門便深深行了一禮,陳希烈擺擺手道:“吉侍郎不用客氣,進來坐吧!”
吉溫坐了下來,侍妾給他們二人上了茶,陳希烈有些酒意,連忙喝了幾大口茶潤喉,這才幹咳一聲道:“老夫這兩天身體不适,沒有上朝,不知朝中發生了什麽事情?兵部可有大事?”
吉溫向北指了指笑道:“發生事情的人就住在陳相國附近,陳相國能沒有感覺嗎?”
“我怎麽會不知道呢?這兩天獨孤府門庭若市,重臣微臣一撥一撥來,哎,人就是這麽趨炎附勢啊!不像我,隔得這麽近,我就是不肯去,就算出去也要繞路,做人應該有點氣節才行。”
陳希烈仰天長歎,仿佛天下人都是氣節不保,唯獨他陳希烈是孤梅傲雪一樣,其實,若李慶安真來拜訪他,恐怕他連鞋都來不及穿就跑出去迎接了,隻恨李慶安壓根就沒有心來拜訪他。
吉溫心中鄙夷,嘴上卻應承道:“陳相國向來是朝臣楷模,是我大唐的柱梁,若朝臣人人都和陳相國一樣,那我大唐也不至于羸弱至斯,人心不古啊!”
吉溫的奉承使陳希烈心中極爲舒坦,他眯着眼睛,輕捋兩根頗有仙家風範的長白須,呵呵大笑。
“吉侍郎過獎了,我隻是不願與宵小爲伍,故在家休養,唉!朝中黑氣彌漫,已無我容身之地。”
吉溫見陳希烈主動挑起了話題,便順着他的話道:“朝廷怎麽能沒有陳相國,其實做大事之人,不僅要像陳尚書那樣高風亮節,也要善于運用各種有利于自己的條件,在這方面,我個人就覺得陳相國要略略遜于張尚書。”
吉溫這句話雖然有點不好聽,卻點中了陳希烈的要害,是啊!張筠才是反對李豫登基的罪魁禍首,可李慶安非但沒有視他爲敵,而且還親自上門去拜訪,這就讓陳希烈異常忿忿不平,雖然他也明白其中的緣故,但他就是不願面對,也從不想張筠爲什麽會被稱爲官場上的不倒翁。
這是人性的弱點,大多數人遇到挫折往往會推責于他人,總是覺得是别人造成了自己的失敗,而從不願自省,陳希烈也是這樣,他因得罪了李豫而惶惶不可終日,他卻不肯承認是自己立場不定,而是責怪張筠居心不良,唆使他犯錯,或者就是埋怨命運不濟和老天不公,總之,他是不會考慮自己的問題。
直到吉溫今天坦率地點中他的要害,這才讓陳希烈有所醒悟,他低頭不語。
吉溫又趁熱打鐵道:“雖然張尚書有老相國留下的人脈,但認爲真正的原因是他很善于拉攏各方力量,比如他本人就是長安文人領袖,又長期把持戶部,現在戶部除了左侍郎裴旻外,其餘都是他的人,所以楊國忠至今也難進戶部,不僅如果,更重要是他有強大的外援。”
“你是說劍南高仙芝和穎王?”
“對!這才是他敢帶頭反對李豫的真正原因,他其實是在爲穎王創造登位機會,隻要李豫登不了基,一旦穎王率軍趕來,這皇位就未必是李豫的了,那是張尚書就是右相國,王珙有李慶安撐腰,左相也丢不掉,隻有陳尚書力量單薄,到時會一無所有。”
原因陳希烈也知道,隻是他從不願面對,現在被吉溫一下子揭開,陳希烈不由萬念皆灰,他心中異常沮喪,歎了口氣道:“我準備告老還鄉,不想再當官了。”
吉溫見陳希烈居然有點小孩子脾氣,說到風就是雨,完全沒有張筠那種深不可測的城府,他不由暗暗好笑,便話題一轉道:“其實陳相國完全有機會和張尚書抗衡,甚至還能執政事筆,登上右相之位,陳相國爲何輕言放棄?”
陳希烈精神一振,連忙拱手道:“請吉侍郎不吝賜教!”
吉溫笑而不語,陳希烈這才恍然大悟,吉溫是指安祿山,他心念轉得極快,普天之下唯一能和李慶安抗衡之人,就是安祿山了,這次安祿山強占河東,引起很多非議,但陳希烈卻不以爲然,李慶安不是一樣強占河西嗎?朝臣爲何不說他?
如果自己能得到安祿山的支持,那張筠算什麽,王珙算什麽,楊國忠又算什麽?陳希烈雖有立牌坊之心,卻不做立牌坊之事,這一刻,他朝三暮四的本性又發作了,他頓時拱手道:“若能得東平郡王支持,我願爲他效力,請吉侍郎代我轉告東平郡王,陳希烈願爲他效犬馬之勞。”
連吉溫也沒想到陳希烈竟答應得如此爽快,本來他還以爲陳希烈要談談條件之類,看來他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吉溫不由暗暗鄙夷此人人品之卑下,居然還是兵部尚書呢!
既然陳希烈已經決定投靠安祿山,吉溫也不轉彎抹角了,他取出一封信道:“這是東平郡王給陳相國的親筆信,他要運耕牛和馬匹進京,請陳尚書務必達成此事。”
陳希烈接過信看了一遍,他沉吟片刻道:“這種事一般要聖上同意才行,但聖上不在,楊相國也不在,其實就隻須各部寺長官批準便可,馬匹雜畜都由太仆寺管理,太仆寺卿達奚珣是我的門生,此事我可讓他批準,我是兵部尚書,我會命潼關大帥王思禮放牛馬進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