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光遠并沒有立即趕去縣衙,而是回了自己的家,崔光遠的祖父崔敬嗣,原爲房州刺史,唐中宗未即位前被貶至房州任廬陵王,别的官員都對他無禮,唯獨崔敬嗣對他禮數有加,供給豐盛,中宗深以爲德,即位後卻把另一個同名同姓的益州長史誤以爲是崔敬嗣,等見到本人才知道自己弄錯,再尋崔敬嗣,才知道他已經去世了,後來授其子崔汪爲官,但因爲崔汪常嗜酒誤事,隻好不用。
崔光遠便是崔汪之子,從小不學無術,是長安街頭有名的遊俠兒,好武勇烈,嗜酒好賭,開元末年他得門蔭,出任蜀州唐安縣縣令,與當時落魄的楊钊,也就是楊國忠是賭友,楊國忠得志後,爲籠絡崔家,便将他調來長安,出任東宮左善贊大夫,年初,又出任長安縣令。
雖然他是楊黨一員,但他又和别的楊國忠心腹不同,他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他極爲了解楊國忠老底,不齒他的爲人,雖然依附楊國忠,也是不得已。
崔光遠并不愚笨,相反,他非常精明,楊國忠把書簡給他,他便立刻猜到了一點端倪,他們已經竭盡全力去查找刺客,楊國忠又憑什麽能查到另一個刺客,就是那個莫名的‘邢’字嗎?怎麽可能查到,那隻有一種可能。
回到家,他将自己關在書房内,昨晚一夜未睡,他着實有些累了,可是他卻睡不着,背着手在房内來回踱步。
他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棣王被刺案極可能是個驚天的大陰謀,而他将被卷進這個陰謀之内。
雖然沒有看到這個陰謀具體所指什麽,但崔光遠心中很焦慮,楊國忠明顯是要拿邢縡開刀了,邢縡是長安有名的豪俠,當年崔光遠在長安街頭混迹,幾次得罪權貴,都是這個邢縡助他解脫,對他有舊恩,他如果真去崇聖寺抓人,恐怕最後的結局就是不利于邢縡了,可如果他不去抓,又是他失職,讓他左右爲難。
這時門開了,崔光遠的妻子端了一碗參茶進來,他夫人叫羅紫雲,是蜀中大族之女,知書達理,溫柔賢惠,給他生了一子一女,夫妻感情非常深厚。
“夫郎,聽說你昨晚一夜未睡,我給炖了碗銀耳參茶,你把它喝了吧!”
崔光遠心中煩亂,便道:“放在一旁,我現在不想喝!”
“可是你一夜未睡......” 羅紫雲仍然把參碗端到他面前。
“煩死人了!”崔光遠一揮手,将碗打飛出去,‘砰!’的一聲,參茶碗摔得粉碎。
羅紫雲驚得後退兩步,她呆呆看了丈夫半晌,歎了口氣,蹲下身收拾碎片。
崔光遠重重坐了下來,他望着妻子收拾參碗,滿地的參片和銀耳,他心中不由有些内疚,道:“對不起!是我心情太煩躁了。”
羅紫雲溫柔地笑了笑,收拾起碎片,“夫君,我再去給你炖一碗。”
她要退下去,崔光遠卻叫住了她,“夫人!”
“夫君還有什麽事嗎?”
“夫人,我心中有個結,你能替我解開嗎?”
羅紫雲停住腳步,轉身道:“夫君請說!”
崔光遠歎了一口氣道:“有一個人,對我曾有恩德,但他又違反了大唐刑律,你說我是秉公還是爲私。”
羅紫雲毫不猶豫便道:“夫郎爲國之官吏,自然是先公後私,先抓捕人,我們再照顧他妻女報恩。”
“可是如果他并沒有觸犯刑律,而是會成爲權力鬥争的犧牲品,而我如果不違心抓他,我的這個官極可能就保不住了,這種情況下,我當如何?”
羅紫雲沉吟片刻,便擡起頭道:“青天朗朗,大丈夫做事當無愧于心,恩将仇報,乃是小人所爲,夫君不要懼怕丢官,大不了我們回鄉種田去。”
妻子的話仿佛平地炸響的一聲悶雷,使崔光遠豁然醒悟,是啊!禽獸尚知報恩,大丈夫若恩将仇報,那豈不是禽獸不如,楊國忠玩弄權術,他豈能跟他不義,這一刻,他毅然下定了決心。
崇聖寺位于崇德坊内,它是長安名寺之一,在武則天當政時,它曾顯赫一時,李隆基上台後,佛教漸漸失去從前的盛況,崇聖寺也慢慢衰弱了,但它的衰弱僅僅是相對于全盛時而言,它顯然依然擁有房舍數百間,僧人五百餘人,在城外有田産數千畝,仍然是長安數一數二的大寺之一。
崇聖寺最大的一個特點便是廣開山門,向各個階層招納僧衆,因此,寺廟中也魚龍混雜,人員結構複雜。
下午時分,崇聖寺前忽然來了大群衙役,足足有一百多人,長安縣令崔光遠、縣尉賈季鄰快步走進寺中,崇聖寺主持連忙出來見禮。
“阿彌陀佛,崔縣令來敝寺,可有貴幹?”
“我們來此抓捕朝廷重犯,你們立刻召集所有僧衆,我們将搜查寺院。”
主持大驚,連忙道:“崔縣令,我們崇聖寺一向奉公守法,怎麽會私藏朝廷重犯?”
“哼!你們崇聖寺招收僧衆不管來源,不辨戶籍,來者不拒,你敢說你們這裏沒有奸邪之人?”
“這個....”方丈有些呆住了,他見衙役們來勢洶洶,心中不由打鼓,自己的寺院裏難道真藏有通緝犯不成?
他不敢再強辯,立刻吩咐身邊僧人道:“把大夥兒都叫出來,快去!”
“咚!咚!”
洪亮的鍾聲敲響了,一群群僧人從僧舍跑了出來,他們一樣的光頭,一樣的僧袍,看得人眼花缭亂,縣尉賈季鄰低聲道:“崔縣令,這個樣子,恐怕我們的人還是不夠,不如去禀報京兆尹。”
“不行!此事不能擴大。”
崔光遠瞥了一眼賈季鄰,他知道此人是王珙的心腹,一心想在王珙面前表功,崔光遠倒不在意這個功勞,而是擔心王珙插手後,事情變得更加複雜,或許覺得自己口氣有點硬了,便緩和一下語氣道:“賈縣尉,我隻是聽到有人暗報,并沒有明确的證據,把王使君驚動過來,如果抓不到,我們恐怕就無法交代了。”
“縣令說得對!”賈季鄰幹笑兩聲,心中卻盤算着讓人去送信。
這時,崇聖寺的五百多僧衆已經聚集在廣場上了,主持上前陪笑道:“崔縣令,已經好了。”
崔光遠一揮手,下令道:“給我搜!”
一百多名衙役沖進了寺院中,崔光遠見賈季鄰也進去了,便把捕頭招來囑咐道:“我估計這個人會自己跑出來,你不問青紅皂白,給我一刀将此人宰了,所有的後果我來擔當。”
“屬下明白!”
捕頭是崔光遠的心腹,他答應一聲,也立刻奔進去了,崔光遠心中開始變得緊張起來,他已經打定了主意,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個刺客一刀宰了,這樣,後面的事就一了百了,楊國忠的陰謀進行不下去,他崔光遠也不失職。
衙役們都去搜查去了,崔光遠的身邊還有十幾人,這時他的目光落在站在廣場上的一衆僧人身上,崔光遠的心中忽然有一種直覺,他要抓的那個刺客,極可能就混迹在這些和尚之中。
“禀報縣令,前殿沒有搜到!”
“禀報縣令,僧舍沒有搜到!”
衙役們陸陸續續回來了,這時,崔光遠的目光緊緊盯在第一排的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身上,所有的僧人都低着頭,唯獨此人在對他冷笑。
崔光遠忽然一指此人,“把他給我抓起來!”
“哈!哈!崔縣令果然有眼光。”
那僧人仰天大笑,他慢慢走了出來,冷笑一聲道:“沒錯,你們要抓的人就是我,我便是劉雲的鐵兄弟任海川。”
數十名衙役一擁而上,将這個叫任海川的人死死摁在地上,捆綁起來,崔光遠給捕頭使了個眼色,捕頭會意,暗暗拔出匕首,向人群中走去。
就在這時,寺院大門轟得一聲巨響,大群騎兵迅猛湧入,戰馬嘶叫,驚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有人哈哈大笑走進,“本相聽說崔縣令抓獲了刺客任海川,特趕來來祝賀!”
崔光遠的心頓時墜入寒窟,隻見楊國忠大步走了進來,後面跟着大理寺卿趙孟,趙孟一聲令下,數十名大理寺衙役執刀沖上來,從長安縣衙役手中奪走了任海川。
崔光遠忽然明白了,楊國忠根本就不相信他,隻是讓他出面來抓人,這樣人犯就是長安縣抓住的,移交給了大理寺,他們早就準備好了,崔光遠心中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怔怔地看着大群衙役将人犯押走。
‘怎麽辦?’崔光遠暗暗焦急,這個刺客同夥會立刻招供出邢縡,恐怕今晚上就會出事了。
楊國忠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贊道:“這次崔縣令抓捕人犯有功,我必會奏請聖上,表彰你的功勞。”
“多謝楊尚書!”崔光遠無可奈何,隻得躬身行一禮。
楊國忠異常得意,一擺手,令道:“帶回去審訊!”
大隊人馬向寺院外湧去,霎時便走得幹幹淨淨,賈季鄰臉色有異,趁人不備,悄悄溜走了。
“崔縣令,現在怎麽辦?”捕快低聲問道。
崔光遠一咬牙,事到如今,也隻有豁出去了,他取出自己的名帖,在地上拾起一塊黑石,在上面寫了‘速逃’兩個字,交給捕快道:“你速去邢縡府,把這個交給他,告訴他,再不走性命難保。”
捕快答應一聲,迅速離開了寺院。
邢縡是長安有名的豪強,家資雄厚,在關中廣有田産,養有健仆千人,他一方面濟貧扶弱,廣交朋友,慷慨助義,在民間極有口碑,另一方面他善于鑽營,和王珙之弟王銲交情深厚,以王珙爲後台,可謂是黑白兩道都混得風生水起。
但邢縡也是個惹不起的角色,得罪他的人,他會毫不留情地報複,絕不留情,他手上也有了幾條人命,都被他借王珙的權勢抹平了,因此在許多人眼中,邢縡也有兇人之名。
邢縡的府宅在西市金城坊,天剛黑,金城坊内忽然沖進了大群士兵,足有數千人,他們全副武裝,殺氣騰騰,将大街上的民衆吓得雞飛狗跳,家家關門閉戶,片刻,數千士兵便将邢縡府圍得水洩不通,十幾名士兵踹開門,大群士兵一湧而入,府内頓時傳來女人尖叫聲和求饒聲。
在離邢縡府約百步的一條小巷裏,一名頭戴竹笠的男子目光兇狠地盯着士兵沖進邢府,他咬牙切齒道:“好個楊國忠,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竟要置我于死地,我們走着瞧。”
他拉了拉竹笠,遮住了臉龐,轉身就走,片刻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夜越來越深,長安城内不時有士兵列隊奔過,氣氛十分緊張,雖然還沒有到關坊門的時刻,但大街小巷基本上已經沒有行人了,這時,一輛馬車駛進了開化坊,很快便駛遠了。
馬車在王珙府門前停了下來,從車上走下一人,面帶憂色,他便是王珙之弟王銲,他也不等通報,便直接走進了王珙府邸。
“什麽!”王珙驚得站了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兄弟問道:“你說是邢縡指使刺客刺殺棣王?”
王銲點點頭,歎道:“事實上刺殺案肯定和邢縡無關,這是楊國忠的栽贓,他知道我和邢縡交情深厚,最後的結果必然是我爲幕後指使,然後便扯出兄長,他們的劍其實是指向大哥,要除掉大哥。”
王珙緩緩坐了下來,他下午還接到賈季鄰報信,刺殺同夥被抓住了,卻被楊國忠劫走,他還準備明天去大理寺要人,沒想到最後竟繞到自己的身上,這時,他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問道:“那個被抓住的刺客叫任海川,你可熟悉?”
“是他!”王銲頓時臉色慘白,眼中露出了驚恐之意。
“怎麽,你認識他?”
王銲緩緩點頭,羞愧道:“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大哥,這任海川原本是個術士,我找他來給我看相,卻無意中說錯了話,把他吓跑了,我便托邢縡殺掉此人,但他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一直下落不明。”
“你說錯了什麽話?”王珙心中暗覺不妙。
王銲嘴唇動了動,半晌才低下頭道:“我問他,我有沒有天子相?”
“什麽!”王珙勃然大怒,他一記耳光将王銲打翻在地,指着他破口大罵道:“這麽大的事情,你居然不告訴我,你真是要害死我了。”
“大哥,我知道錯了,可是我沒想到會有今天這個局面,大哥,我對不起你。”
王珙呆立了半晌,才長歎一聲,頹然坐下,低着頭一聲不語,楊國忠太狠毒了,步步設計,要置自己于死地,自己一死,李林甫也就完了,現在該怎麽辦?
這時,王銲站了起來,恨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去自首,要殺要剮,我一人承擔,絕不連累大哥。”
“混蛋!”王珙大罵道:“你被抓了,我能脫得了幹系嗎?”
王銲無力地坐下,眼巴巴地望着大哥,王珙已經冷靜下來,應該說楊國忠并沒有完全成功,至少他們沒有抓住邢縡這個最關鍵的人物,或許還有挽回的機會。
他抱着頭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心中仔細推敲其中可能的漏洞,既然他們有任海川,就完全可以指控兄弟有稱帝之言,來抓捕兄弟,但他們爲什麽又要繞這麽個大彎子,借刺殺棣王的借口來打擊自己,當然,這種苦肉計可以有助于棣王進東宮,而且最後李林甫也逃不脫嫌疑,除此之外還有什麽?
王珙慢慢意識到了,恐怕是因爲任海川的一面之詞還不足以成爲證據,所以他們要事情擴大,最終形成了棣王刺殺案,那也就是說,任海川的指控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邢縡,現在邢縡沒有被他們抓住,那他們就很難指控是兄弟指使,這裏面的證據鏈斷了。
想到這,王珙立刻問道:“現在那個邢縡藏在哪裏?”
王銲見大哥似乎有了對策,他心中立刻燃起了希望,連忙道:“我已經把邢縡送出城,藏在我的莊園裏,他們應該找不到。”
“不行!”王珙斷然道:“他們沒抓到邢縡,一定會猜到是你藏起來了,藏在你的莊園太危險,會被他們搜到,你速去把他轉移走。”
王銲吓了一大跳,結結巴巴道:“大哥,他們應該還不敢翻臉搜我的莊園吧!”
“你這個混蛋!” 王珙氣得破口大罵:“你以爲楊國忠是想對付我們兄弟嗎?這是他和李林甫的最後奪權之戰,生死攸關,這可是當着聖上的面刺殺棣王,就等于是刺殺聖上,一旦邢縡被抓到,不僅李林甫被罷相,我們王家也将有滅族之禍,你還不明白嗎?”
王銲吓得臉色慘白,顧不得說話,轉身便跑,城門眼看就快要關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王珙的心中也亂到了極點,這件事事關重大,他要及時通報李林甫,他披了一件衣服,便匆匆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