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夫人的府邸在都摩支占領碎葉後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毀壞,幾個月前漢唐會重返碎葉,修繕了不少房屋,羅夫人的府邸也得以重修,房子雖然修好,但府上的仆役丫鬟們卻基本上沒有再回來,他們大多因懼怕突騎施人,不願再返回碎葉,羅夫人索性便将他們全部釋放,隻帶了幾名貼身的丫鬟和老仆返回碎葉,一棟大宅裏便變得空空蕩蕩,連同兩名丫鬟和三個老仆,一共隻住了八人。
羅夫人回到府中,她的義女甯卿依便迎了上出來,“母親,原來你出去了,我還到處找你呢!”
甯卿依今年約二十四五歲,長得美貌端莊,從外表氣質看,她便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子,她是去年大食齊雅德東進時逃到碎葉,用她的話說,她家是在甯遠國做生意的大商人,因大食人入侵,全家不幸遭難,隻有她一人逃了出來,甯卿依的話語明顯有語病,甯遠國哪有什麽漢族大商人,别人不知道,漢唐會能不知道嗎?不過戰亂時期,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幸,羅夫人沒有多問什麽,便暫時收留了她,不料她的兒子李珰卻對這個甯卿依一見鍾情,對她千依百順,她說的話李珰都會聽從,甯卿依讓他多讀詩書,他便埋頭夜讀,勤奮異常,這讓羅夫人大爲驚訝,她的兒子可是任何人都管不住的魔頭,居然被這個甯卿依給管束住了,盡管甯卿依來曆不明,但望子成龍心切的羅夫人還是決定讓她留下來,并認她做了義女。
羅夫人脫了大氅,遞給她笑道:“今天我父親去拜訪了安西節度使,把我也拉去了,我想看看能不能給珰兒在他那裏找個事做。”
“李使君回來了?”
“你不知道嗎?”羅夫人見她茫然不知,不覺有些驚訝,笑道:“外面滿大街的粟特商人,聽說都是他帶回來的,過兩天,他還要來府裏拜訪我們呢!”
“什麽!”甯卿依吃了一驚,她手中的大氅滑落下地,她連忙撿起來,掩飾自己的失态笑道:“我昨晚沒睡好,昏頭昏腦,連衣服都拿不住了。”
羅夫人瞥了她一眼,心中微微起了一絲疑心,她怎麽聽到李慶安要府中就這麽失态,難道李慶安認識她不成?羅夫人心中懷疑,但她卻不說什麽,便岔開話題笑道:“珰兒呢?他不在家嗎?”
“娘,我在這裏?”
李珰快步從院子走了進來,和去年的萎靡不振相比,李珰變化很大,步伐輕快,精神抖擻,臉上的氣色也紅潤了很多,看見兒子的進步,羅夫人心中大爲安慰,她不由又看了一眼甯卿依,剛才的那一絲懷疑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中對她充滿了感激,正是因爲她進了府内,兒子便不再像從前那樣荒唐,沉溺于女色中,使得他的身體一天天好轉起來。
但羅夫人心裏明白,兒子的轉變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漢唐會的人不再寵溺他了,确切地說是不再找他,他們有了李慶安,便不再需要珰兒,這無形中便讓珰兒失去了在外花天酒地的基礎。
“珰兒,今天讀書了嗎?”
“讀了,今天卿雲讓我讀《中庸》,正好讀完書出來走走。”
李珰走到甯卿依身旁,眼中笑吟吟地望着她,仿佛在說,‘你怎麽把我丢下,一個人跑了。’
甯卿依臉一紅,對羅夫人施一禮道:“母親,那我就先回房去了。”
她也不看李珰,轉身快步向内院走去,羅夫人含笑望着她走遠,又看了看伸着脖子急着想跟上去的兒子,笑道:“珰兒,娘想和你談一談。”
“娘,有什麽晚上再談吧!”
李珰心急火燎,一心想去找甯卿依,羅夫人見兒子滿臉不耐煩,心中有些不悅,便一指坐榻道:“坐下來!”
盡管碎葉漢人的風俗很多已經胡化,但碎葉李氏家族内依然保留着内地傳統,沒有用桌椅,仍然用跪坐的方式,李珰無可奈何,隻得坐了下來。
“珰兒,這幾天你外公他們還來找你嗎?”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來找我了,我昨天去找常進,他說大家現在都在忙重建家園之事,所以沒有時間來找我,我還以爲他們已經放棄了隐龍會之事呢!”
羅夫人一愣,連忙問道:“你昨天去找常進了?我怎麽不知道?”
李珰不在意地一揮手道:“這有什麽大驚小怪,我不是隐龍會少主嗎?找他們是我應該做的事,倒是他們很久沒來過問我了,這也奇怪,明天我要去問問李回春,這幫家夥到底是怎麽想的。”
羅夫人半天沒有說話,她在考慮該不該把李慶安之事告訴他,從人之常情來說,她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兒子,畢竟他已經成年,但理智卻告訴羅夫人,這件事決不能告訴兒子,兒子骨子裏是個很偏激之人,如果他一時想不開,極可能會做出愚蠢之舉,害了大家。
想到這,羅夫人便将真相又壓回了心中,她笑了笑,岔開了話題。“珰兒,你好像很喜歡卿依,是吧?”
李珰精神一振,他連忙道:“我正要和母親商量,我想娶卿依爲妻,請母親成全。”
“可是卿依已經二十四歲了,二十四歲的女人難道還沒成親嗎?很明顯她是嫁過人了,你不在乎嗎?”
從羅夫人的本意來說,她絕不贊同兒子娶一個寡婦爲妻,而且還是個來曆不明的女人,但這個女人給兒子帶來的變化卻是有目共睹,兒子不僅改掉了荒淫的惡習,而且居然知道上進讀書了,這給一直擔心兒子重蹈父輩薄命的羅夫人帶來了希望,一方面她希望卿依留下來照顧兒子,可一方面又希望兒子不要娶這個女人,她心中充滿了矛盾。
李珰看出了母親的猶豫,他急道:“我不在乎她是否嫁過人,我一心想娶她爲妻,請母親成全我們。”
“這.....”
羅夫人沉思了片刻,便道:“如果你真想娶卿依,倒也可以,可是她願意嫁給你嗎?”
母親的最後一句話擊中了李珰的要害,是啊!關鍵是卿依一直不肯答應他,令他沮喪不已,李珰歎了口氣,無力地垂下了頭。
羅夫人見兒子一臉沮喪,便微微一笑道:“這樣吧!我先去和卿依談一談,你去讀書,有什麽情況晚上我再告訴你。”
“娘,我想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麽?”羅夫人笑道:“有些話隻能女人和女人之間談,你去反而會壞事,去好好讀書,娘會給你帶來好消息。”
羅夫人站起身,向内宅走去。
房間裏,甯卿依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碧藍的天空,眼睛裏充滿了惆怅,李珰對她的情意她怎麽會不明白,但她卻不太想接受這份情,曾經滄海難爲水,以她的坎坷經曆,她怎麽會喜歡像個孩子一樣的李珰。
“怎麽,有心事嗎?”羅夫人走到她身後,慈愛地撫摸着她的頭發。
“母親!”甯卿依連忙站起身,道:“我沒有什麽心事。”
“來!坐下談。”
羅夫人拉她坐了下來,微微笑道:“剛才珰兒對我說,他希望你和我們關系更進一層,所以我就想和你談一談,不知你的态度如何?”
甯卿依低下了頭,雖然她不喜歡李珰,但羅夫人對她卻恩重如山,不僅在她最落魄時收留了她,又帶她去北庭,對她關懷備至,讓她體會到了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母親的溫暖,她是庶出,生母在她很小時便去世了,父親對子女又不聞不問,使她從小在孤寂中長大,她更因此對羅夫人充滿了感激。
現在羅夫人希望自己做她的兒媳,使她内心矛盾之極,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含糊下去了。
“母親,我想離開碎葉。”
羅夫人一怔,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進門時卿依的反常,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疑惑,便拉着卿依的手問道:“你既然叫我母親,那你就要給說實話,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似乎對那個李慶安很忌憚,這是爲什麽?隻要你給我說清楚,我就讓你走。”
甯卿依再也藏不住内心的秘密,小聲道:“因爲他會認出我。”
羅夫人心中更加驚異了,她緊緊抓住甯卿依的手,急問道:“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母親,其實我不姓甯,因爲我在甯遠國才改姓甯,卿依隻是我的乳名,我姓李,叫李素雲,也算是大唐的宗室。”
‘李素雲?’羅夫人喃喃念了兩遍,她忽然反應過來,“莫非你就是......”
甯卿依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道:“沒錯,我就是送去甯遠國和親的和義公主。”
羅夫人驚得站了起來,她正要跪下,甯卿依一把扶住她,“母親,千萬不要這樣,和義公主已經死了,我現在是甯卿依,是你的義女。”
“卿依,你這是?”
甯卿依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過了良久,她才低聲道:“ 人人隻看到大唐和親公主的尊貴,可誰又知道她們命運的悲慘,我嫁到了甯遠國,遠離故國親人,語言不通,風俗不慣,國王阿悉蘭達幹對我還算疼愛,可是他的粗魯卻不是外人所能知道,隻有我自己清楚,這次大食進攻雖然使我家破國亡,丈夫也死了,但對我來說,這同時也是一個新的開端,我自由了,我可以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母國,可以喝故鄉的水,吃故鄉的飯,母親,你能理解嗎?”
羅夫人輕輕點了點頭,“我能理解那種遠離故國的痛苦,不過爲什麽你不肯公開身份?你丈夫死了,你就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大唐,回自己的家,你爲什麽要隐瞞呢?”
“母親,你不了解!”
甯卿依連忙解釋道:“甯遠國信奉祆教,在他們的教義裏是鼓勵血親婚姻,也就是國王死了,我必須要改嫁給繼承王位的兒子,我如果公開了身份,甯遠國一定會來索要我,而朝廷爲了大局,也必然會送我回甯遠國,除非是我死了,我才能逃過這個劫難,母親,我思念故國,你就讓我回去吧!”
說着,甯卿依跪了下來,羅夫人半天沒有說話,她腦海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爲什麽自己不帶珰兒離開碎葉呢?
是啊!李慶安繼承了隐龍少主之位,他的隐太子後裔的身份對他來說是事關性命,如果珰兒不懂事,跑去大吵大鬧,他會放過珰兒嗎?自古爲了權位,有多少手足相殘,況且他們還不是兄弟,還有自己也知道他的秘密,他會因爲稱自己一聲母親就放過自己嗎?
羅夫人到這時才忽然反應過來,她頓時呆住了。
“母親,你怎麽了?”
羅夫人心中害怕之極,她抓住甯卿依的手道:“卿依,我們走,我們一起走,不能再留在碎葉了。”
這一下,輪到甯卿依大惑不解了,她驚訝地問道:“母親爲什麽要走?”
羅夫人平靜一下内心的焦躁,她不敢說實話,便找了一個借口道:“我想回中原去找一個名師教授珰,在這裏沒有什麽前途,珰兒從小聰穎過來,他隻要好好讀書,說不定還能考上功名,爲了他的前途着想,我們應該回中原去。”
“可是他肯去嗎?”
“隻要你讓他回去,他一定就聽你的話。”
羅夫人下定了決心,她手中還有不少金銀細軟,隻要勤儉持家,他們在中原應該過得不錯,她要讓兒子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
當天晚上,兩輛馬車在雪夜中悄然駛出碎葉城,向北庭方向而去,羅夫人給父親羅品方留了一封信,便帶着兒子和甯卿依離開了碎葉城。
唐軍的中軍大帳内,李慶安将兩塊龍鳳玉佩并排放在桌前,默默地注視着這兩塊碧綠溫潤的美玉,這兩塊玉佩居然是李建成留給他的後人,李建成,李慶安不由想起了玄武門之變,所謂勝者王侯,敗者爲寇,李建成失去了江山,也就失去了禮賢下士、精明能幹的名聲,從此荒淫好色、愚蠢無能便成了他的蓋棺定論。
沒想到事隔百年,他李慶安卻成了李建成的後人,他真能實現隐太子百年前未成的事業嗎?
李慶安背着手慢慢走到帳門口,仰望夜空中漫天的星鬥,在某個星際之間,或許就隐藏着他回去的道路,他不止一次想過,假如上蒼給他一次回去的機會,将時空之門在他面前打開,他真的會跨出那一步嗎?答案是他也不知道,現在已是天寶十年底,他來大唐已經快六年了,早已經融入了這個時代,假如他真的回去,那會不會是大唐的李慶安穿越到後世呢?
李慶安不由一陣苦笑,這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實際上根本就不用去想,他不可能再回到後世了,他這一輩子就是大唐人,他要娶妻生子,會有自己的後代,這份責任就注定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是的!責任,不僅是對家人的責任,他還有一份對大唐、對這個民族的責任,能否避免安史之亂?能否讓大唐的旗幟在中亞的天空飄揚?能否徹底解決草原之患,讓漢民族不再遭受亡族滅種之災。
明天,他将開始一個嶄新的人生,将面臨着人生最嚴峻的挑戰,他李慶安能笑到最後嗎?望着漫天璀璨的星鬥,望着無邊無垠的宇宙,他心潮起伏,這一刻,他竟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隐龍會的宗祠位于漢唐會總部的後院,這裏也是漢唐會最神秘\戒備最森嚴,對外,這裏供奉着三皇五帝,是漢唐會的精神之根,但在三皇五帝的中間卻有一尊無頭塑像,他就像一道影子一樣,隐藏在三皇五帝之間,寓意着他隐的身份,隻有隐龍會的二十幾名成員才知道這座無頭的真實身份。
去年大食人攻占碎葉之前,漢唐會便将宗祠裏的所有雕像和靈牌都帶走了,幾個月前又重新安置在祠堂中,按百年前立下的規定,隐龍會将在二月十五和六月初四兩天祭拜宗祠,二月十五是常妃誕下建成後人的那一天,而六月初四則是玄武門事變。
但今天是十一月初八,隐龍會爲李慶安而特别舉行了祭拜儀式,一早,十八家将的子弟們站滿了漢唐會總部的每一個角落,但宗祠内隻有二十人,除了遠在長安和揚州的四人無法趕回來外,其餘隐龍會的成員都到齊了,他們個個身着錦衣長袍,頭戴峨冠高帽,肅穆地站在祠堂兩旁。
李慶安也裝束整齊了,他内穿紫衫,外套白袍,腰束九琪玉帶,頭戴三梁冠,在他前面不遠,便是那尊無頭的隐太子雕塑,在雕塑前面則放置着一面靈牌,上面書寫簡單,隻寫着‘太子建成之位’六個字,旁邊幾塊靈牌則是百年來,李建成在碎葉的幾名後人。
随着司儀李回春的一聲喝喊:“跪拜!”
李慶安點燃三炷香,插進香爐裏,緩緩跪了下來。
“歸宗一叩首!”
李慶安磕了一個頭。
“歸宗二叩首!”
李慶安再磕了一個頭。
“歸宗三叩首!”
李慶安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李回春的引導下,恭恭敬敬地對靈牌磕了第三個頭。
“平身!”
李慶安站了起來,默默地望着這幾塊靈牌,從今天開始,他的命運将和這條血脈連爲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