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的禦書房内,李隆基正批閱着奏折,他取過一本奏折,看了一遍, 這是江淮都轉運使劉長雲參與揚州鹽案的三司會審最後定案,李隆基不由眉頭一皺,問高力士道:“朕不是記得兩個月前這個案子就了結嗎?怎麽現在才有定論?”
高力士連忙道:“陛下,由于杜泊生在進京路上畏罪自殺,劉長雲堅決不肯認罪,監察禦史又赴揚州取證,所以耽誤了時間。”
“那現在呢?”
“現在證據确鑿,劉長雲确實給了鹽枭杜泊生很多便利,緻使朝廷鹽稅損失慘重,三司會審,劉長雲有罪當斬,抄沒其家産抵稅。”
李隆基沉吟一下,又問道:“那他有沒有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陛下請放心,三司會審隻看證據,不會聽當案人脫罪之言。”
“那好吧!早點了結此案。”
李隆基提筆在會審定罪書上批了一個‘準’字,遞給高力士道:“立刻交還中書省,朕不想再聽此事。”
高力士接過奏折連忙走出禦書房,交給一名宦官道:“速交給李相國,陛下令他立刻執行。”
宦官接過奏折去了,高力士剛要轉身,卻見一名宦官匆匆跑來,便問道:“出什麽事了?”
“高翁,隴右哥舒翰到了,在宮外候見陛下。”
“我知道了,讓他稍等。”
高力士走回禦書房,對李隆基道:“陛下,哥舒翰來了。”
李隆基停住了筆,點點頭道:“召他立刻觐見!”
一名宦官去宣哥舒翰入宮,李隆基已無心再批閱奏折,他慢慢走到牆上河隴地區的地圖前,久久凝視不語
大唐李氏起家于關隴,定都于長安,向西便是隴右,緊鄰強敵吐蕃,因此,自突厥衰敗分裂之後,吐蕃便一躍成爲了大唐的第一勁敵,吐蕃強悍,舉國皆兵,屢屢侵犯唐境,掠奪人口糧食,尤其吐蕃占領河西九曲之地爲後勤基地,不斷攻掠河隴一帶,嚴重威脅關中地區,大唐處于戰略守勢。
李隆基即位後,便立即着手反擊吐蕃,開元二年秋,吐蕃大将坌達延、乞力徐等率兵十餘萬進攻唐臨洮、蘭州、渭州等地,唐派隴右防禦使薛讷、太仆少卿王晙率兵反擊,十月,唐軍以夜襲發起進攻,大敗吐蕃于武街。
經過多年征戰,唐逐漸鞏固了河隴一帶的防務,自開元十七年後,唐軍開始轉入了戰略攻勢。
在大唐與吐蕃的攻防戰中,是東西南三線并進,其中又以東線的河隴地區和南線的劍南地區爲甚。
但首先打破僵局的卻是西線的安西地區,去年的小勃律戰役,唐軍數千裏高原行軍,以閃電戰奪下了小勃律,在西線取得了重大的戰略勝利,西線的大勝,極大地鼓舞了大唐的士氣,使得一直久拖不決的河隴戰役漸漸浮出了水面。
李隆基取過一支筆,在鄯州以西的一道山嶺上重重地打了一個圈,又在圈中點了一下,這裏便是赤嶺,仿佛一個巨人橫卧在鄯州以西,山勢陡峻,它成爲大唐和吐蕃之間的戰略分界點,吐蕃人躍馬高嶺之上,俯視着河隴地區,正是這道赤嶺,使吐蕃在數十年間始終占據着戰略優勢,退則扼守峻嶺,攻則席卷而下。
赤嶺之上隻有一條絕路可上,而地圖上李隆基所畫圓圈的中心點,便是這條絕路的頂端,石堡城。
石堡城仿佛是一顆釘在大唐心髒上的樁子,數十年來使河隴軍民睡夢難甯,又像一面鏡子,映照着河隴數十年的興衰,開元十七年,唐朔方節度使李祎率軍遠程奔襲,一舉攻下了石堡城,使吐蕃喪失了戰略優勢,唐軍由此分兵據守各重要地點,拓境一千餘裏,開元二十五年,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又以石堡城爲依托,向西深擊吐蕃,唐軍深入吐蕃至青海西,大破吐蕃軍;次年,唐将杜希望先後攻占吐蕃的新城、河橋等地,使大唐在河隴地區占據了戰略優勢。
可惜開元二十九年,吐蕃舉全國之力,吐蕃贊普親至前線鼓舞士氣,吐蕃軍再度攻占了石堡城,使唐軍幾十年的努力一夜之間化爲泡影。
石堡城也成爲了李隆基的一個噩夢。
小勃律的勝利使李隆基的胸中再次燃起了雄心壯志,這時,他身後傳來哥舒翰的聲音:“臣哥舒翰參見吾皇陛下,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隆基用筆在石堡城重重打了一個叉,轉身決然道:“無論花多大的代價,也必須奪回石堡城,你可能辦到?”
“臣一定能辦到!”
下午,李慶安便騎馬來到了西市,他沒有進西市大門,而是走進西市旁的一條小巷,他打開一張紙條看了看,繼續向小巷深處行去,這條小巷叫西嶺巷,是嶺西胡人聚居之處,在小巷的盡頭是一家三層樓的胡人酒肆,由于小巷很深,一般尋常酒客都不會來這裏,一般都是老客。
李慶安走到門口,他看了看旗幡,上面寫着三個字:‘熱海居。’
今天一大早,便有人給他送來一封信,信中隻有一行字:西嶺巷熱海居酒肆碎葉城申時正見。
沒有署名,沒有理由,就這麽光秃秃的一句話,李慶安想了想,決定還是來一趟。
此時方是申時,午飯已過,晚飯未到,酒肆裏空空蕩蕩,一個客人也沒有,他剛走到門口,立刻從酒肆裏跑出兩名美貌的胡姬,笑顔如花道:“客人,請進裏屋飲酒。”
李慶安将馬交給夥計,随她們進了酒肆,一名胡姬又問道:“客人好像是第一次來吧!喜歡什麽樣的房間?”
“我是和朋友約好的,在碎葉城。”
“客人請随我上樓!”
碎葉城是一間雅室的名字,位于酒肆三樓,是這家酒肆最豪華的一間雅室,由裏外兩間組成,門口站着兩名胡姬,見李慶安上來,立刻笑道:“客人,對不起,這間屋子已經有人了。”
“我是和裏面人約好的。”
“那客人請進!”
李慶安走進房内,卻微微一怔,這裏面卻站着八名身材魁梧的大漢,個個體格強壯,身姿矯健,其中一人看了他一眼,便敲了敲裏屋的門,小聲道:“殿下,他來了!”
門開了,從裏面走出一名四十餘歲的男子,面白無須,手執一柄拂塵,他打量一下李慶安便尖聲笑道:“真是李将軍來了,很準時,在下李靜忠,是東宮内侍。”
李慶安忽然明白是誰要見他了,他拱拱手道:“我應約而來。”
“我們知道,隻是按照規矩,要冒犯李将軍了,請李将軍勿怪!”
他拂塵一擺,立刻上來三人搜李慶安的身,搜查得非常仔細,連他的頭發靴底也不放過,大漢将他的手弩、橫刀,以及一些金銀都放在一隻盤子裏,這才對李靜忠點點頭。
李靜忠笑道:“李将軍,請進吧!”
李慶安走進了内室,内室的窗簾拉上了大半,顯得光線昏黑,陳設也非常簡單,隻有一張小桌案和兩隻坐墊,一名男子正負手站在窗前,從窗簾一角向外凝視。
從背影看去,這名男子身子瘦弱,精神顯得有些疲憊。
李靜忠上前小聲道:“殿下,他來了。”
男子轉過身,一張蒼白的臉和酷似李隆基的細長眼睛,正是當今太子李亨。
李亨看了看李慶安,微微一笑:“李将軍認識我嗎?”
李慶安連忙上前,單膝跪下,行一軍禮道:“臣李慶安參見太子千歲!”
“李将軍記憶很好,上次我們還是含元殿見過一次。”
李亨一擺手笑道:“這裏不是東宮,不用管那麽多規矩,随意坐吧!”
李慶安和他面對面坐下,旁邊李靜忠給李慶安上了一杯茶,卻給李亨倒了一杯白水。
李亨笑笑道:“我身體不好,禦醫說不宜多飲茶,所以我一直都喝白水,李将軍請随意。”
“殿下比上次在含元殿所見,感覺身體好了很多。”
“這倒是的,搬進東宮快半年了,是感覺身體健壯不少,多謝李将軍關心。”
李亨笑了笑,便直接進入了正題:“這次揚州鹽案,多謝李将軍鼎力相助盧太守,我才能大獲全勝。”
“爲太子殿下效力,是臣的的榮幸,臣隻恨從前沒有這個機會。”
李亨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緩緩道:“李将軍可知道,今天來私會我的風險?”
“臣知道!”
“你真的知道?”
“臣知道韋堅案!”
李亨的臉色顯得更加慘白,他喃喃道:“不錯!韋堅案,凡私見我的外臣,都一律處死。”
他的目光又落在李慶安身上,“既然知道,你爲何還敢來?”
“臣不知是太子召見!”
李亨一怔,他忽然縱聲大笑起來,“說得好!我就喜歡你能這樣坦誠而言。”
這時,李靜忠低聲道:“殿下,時辰已到,該回宮了。”
“我知道了。”
李亨擺擺手,對李慶安道:“李将軍,我聽說你準備将慶王的鹽利獻給我,可是這樣?”
李慶安心裏急轉,他忽然明白了,高力士和李亨之間必然有某種聯絡渠道,自己昨晚才對高力士說,一早李亨便知道了。
“不錯!臣無意中截獲了五萬兩黃金的慶王鹽利,這筆黑财臣不敢私取,願意獻給殿下,以壯大殿下的勢力。”
李慶安取出一張圖紙,推給李亨,“這是藏金所在,請殿下妥善收藏。”
李亨看了看地圖,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他點點頭,從懷裏取出一塊金牌,遞給了李慶安道:“父皇準我直接召見的大臣,不超過十人,以後,你就是這十人之一,而這塊金牌,若遇緊急情況,可以出示。”
說完,他站起身,快步向門外走去,八名侍衛保護着他,從後門上了一輛馬車,迅速地駛遠了,李慶安站在窗前,一直望着馬車消失在遠處,這才仔細地看了看金牌,金牌正面刻着‘東宮’二字,下面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麒麟,而背後則用陽文銘刻着:‘見此金牌,如孤親臨’八個字。
他笑了笑,自言自語道:“一塊小小的金牌,竟值五萬兩黃金麽?”
兩個時辰後,天色已經黑了,李慶安被李林甫的老管家領着,走過一條戒備森嚴的水上回廊,進入了李林甫的内宅,這裏是李林甫最隐私之地,是他夜裏睡覺的地方,隻有李林甫的心腹才能進入,連他長子以外的其他兒子都沒有這個權力進來。
李慶安也是第一次進李林甫的這處内宅,這其實是一座用巨型花崗岩砌成的小型城堡,周圍都是水面,隻有一座廊橋和外界相連,城堡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處灌木叢,城堡上面有崗哨在不停巡邏,李林甫一生鏟除了無數的政敵,他也知道自己仇家遍天下,爲了能睡一個安穩覺,他便用最嚴密的手段來保護自己。
李慶安走進了這座城堡内宅,裏面燈火通明,沒有半點陰森之氣,他走到一間屋子前停下,老管家敲了敲門,“老爺,李将軍來了。”
“讓他進來!”是李林甫的聲音,李慶安推門進了房内,這裏竟也是一座書房,靠牆兩邊的書架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書籍。
李林甫坐在書案前看書,一名寵妾跪在身後替他按摩頭部,李慶安上前施禮道:“參見相國!”
李林甫擺了擺手,讓寵妾退下去,他看了看李慶安笑道:“七郎,是昨天從揚州回來吧!”
“是!”
“先坐吧!”
李慶安坐了下來,他從懷中摸出了太子給他的金牌,放在桌上,推給了李林甫,笑道:“今天下午,太子秘密召見了我。”
李林甫拾起金牌,仔細看了看,不由笑道:“不錯!不錯!太子居然把他的麒麟金牌給你了,看來,他是非常器重你啊!”
李林甫又笑着解釋道:“他一共有四塊金牌,龍、虎、豹、麒麟,其實沒什麽作用,隻表示一種恩寵,據我所知,他的龍牌本來給王忠嗣,後來王忠嗣退還了,虎牌在他兒子廣平王的身上,豹牌給了韋堅,後來抄家時沒找着,不知去向,估計是被韋堅毀了,這塊麒麟金牌他居然給了你,連推薦你的盧渙都沒有啊!”
李林甫眯眼一笑道:“讓我猜一猜,他爲什麽會給你?”
“相國盡管猜!”
“我本來想,或許和高力士有關,可是你又不是哥舒翰或者高仙芝,不過是個普通的中郎将,就算是高力士再推薦,他也不會給你金牌,我想一定是你給了他目前最急需的東西,哼!李亨最急需什麽東西,我很清楚,那就是錢,你給了他錢,對吧!”
李慶安不得不承認李林甫的眼光毒辣,居然被他看透了。
“可是你哪來的錢呢?”
李林甫又繼續道:“你不過去了一趟揚州,嗯!揚州鹽案中,杜泊生的家産有近四十萬貫,除了被慶王搶走的十幾萬貫外,其餘二十餘萬貫都交給了朝廷,你沒有私拿,但我知道杜泊生手中還有一筆錢,那就是慶王的鹽利,這筆錢在所有的卷宗中都沒有體現,被慶王拿走了嗎?可如果是那樣,他就不會在揚州慘敗了,所以這筆錢慶王也沒有拿到,那麽,它到哪裏去了呢?”
李林甫斜睨着李慶安,臉上似笑非笑,李慶安隻得歎了口氣笑道:“相國果然厲害,這筆錢有五萬兩黃金,我全部獻給了太子。”
李林甫撫掌大笑,“果然被我猜中了!”
他笑聲一收,便對李慶安道:“你這一步棋走得很對,用五萬兩黃金買得他的信任,你比我想的還要高明。”
李慶安笑了笑道:“相國交代的第一步,我已經完成了,請相國交代第二步。”
李林甫輕輕歎了口氣道:“七郎,你比我想的還要聰明,不錯,讓你成爲太子心腹,隻是我的第一步,我确實還有第二步。”
他目光凝視着李慶安,徐徐道:“隻要你替我完成第二步,我把姜舞衣給你,安西節度使之位也是你的,我會讓你成爲大唐最年輕的節度使。”
李慶安笑了笑道:“相國,我倒想先參與石堡城之戰。”
李林甫一怔,“爲什麽?”
“不爲什麽?”
李慶安淡淡一笑道:“我軍功太少,将來擔任安西節度使未免有些難以服下。”
李林甫沉思了片刻,道:“七郎,我不是反對你參加石堡城之戰,但安西和隴右畢竟是兩個不同的軍隊系統,你若參加石堡城之戰,短期你可能立功,可從長期來看,你可能會因隴右身份添了變數,而無法最終達到安西節度使的高度,七郎,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相國,我參加隴右石堡城之戰,也不一定要放棄安西的身份,相國可以用變通之計。”
“呵呵!想不到七郎也是個犟脾氣。”
李林甫笑得有些勉強,他已經含蓄地告訴了李慶安,自己不同意他參與隴右之戰,可他偏要堅持,若換了别人,他早就拉下臉命人打出去了,可對李慶安他不那樣做,畢竟自己的第二步策略要依靠此人,李林甫忽然有一絲明悟,這個李慶安是在和他讨價還價呢!他忍住了心中的不快,問道:“怎麽個變通法,你說說看?”
李慶安沒有去體會李林甫的臉色表情,他也不想體會,揚州一圈讓他累掉了十斤,這養牛耕田都還要加點夜料呢!光畫餅充饑怎麽行?
“相國,安西軍打過連雲堡,對這種城堡攻堅戰有一點經驗,我估計攻打石堡城光靠隴右軍是不夠,至少河西軍也會借調參戰,那同樣,借調兩支安西營又有何不可呢?”
“嗯!這倒也是個辦法。”
李慶安堅持要打石堡城,李林甫也無可奈何,他隻得最後問道:““你一定要參加嗎?”
“對!我一定要參加。”
李林甫凝視了他片刻,終于點了點頭,“好吧!我會替你安排。”
“多謝相國!請相國繼續剛才之言,第二步?”
李林甫無奈地笑了笑,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對李慶安道:“這第二步,我不管你用什麽手段,你都要讓太子和楊钊成爲不共戴天之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