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這棋局遠山冥思苦想,卻是難以破解。”
也不知過了多久,何不語終于從棋局中收回了心神。
眼前這被稱作象棋的棋局,規則其實頗爲簡單,模拟的是皇朝争霸時的兩軍對壘,用将士象車馬炮卒區區幾十個字棋子便将這天下戰事在一張棋盤上演繹的清楚明白。
然而,相比較于平日裏他擅長的弈棋,這象棋并不是循序漸進,而是幾乎每一步都面臨取舍。
這一盤殘局,雖然棋子還多,但他連續變化了上百種走法,發現都是死路一條,實在是解不開。
平日裏,在弈棋之道上,何不語自認爲還是頗有一些實力的,雖然不如詩書文章,更不敢說天下前列,至少在楊州境内,許多成名已久的大棋手都敗在過他的手下。
就連叔父何濡明也不是他的對手,小姑姑何濡葶十年前尚能赢他,如今卻是十次九輸。
用叔父和小姑的評價來說,這侄兒胸有萬千溝壑,棋道中正平和,不疾不徐,看似沒有什麽章法,但走着走着便能取得優勢。
這種随心棋法,可是打敗了不計其數的套路棋手。
但今日,面對這象棋殘局,他卻生出了一種強烈的無力感。
“原來,若是随波逐流,我便無往不利。但面對這一步一取舍的局面,便束手束腳。這才是我何遠山一生最大的不足之處。”
何不語似是明白了什麽,起身朝着雲蘇拱手行禮。
“遠山,在你下棋的時候,我曾爲你細細推衍過,你爲人中正平和,仁善淳厚,自生下來便是人中龍鳳之姿,這一生堪稱順風順水,所行之事也是得道多助,無往不利。
不過,你性情中有一絲優柔寡斷,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但由于你意外得了布衣九算,凡事喜歡先算後動,卻是誤入歧途着了相。”
雲蘇指了指那石桌上的殘局,微微拂袖,便有一股清風吹過棋盤,直接搬弄了無數棋子,幾乎瞬間就破解了這被他故意調高了幾千倍難度的殘局。
“清風不識棋,但它卻破了殘局,你在弈棋之道上難逢敵手,但遇上這步步需取舍的殘局,便亂了方寸,遲遲難以下定決心。如果你以弈棋之道那般順其自然,中正平和的心性來對待,這殘局早就解了。
弈棋之道也好,殘局之法也罷,你且記住了,以你天資聰穎,自小便飽讀詩書,堪稱學富五車之才,無論遇到多大的事情,其實都是難不住你的,隻需要大膽作出決定就是了。”
何不語:“多謝先生指點,遠山也覺着這些年研習布衣九算以來,頗爲束手束腳,這優柔寡斷之心性,卻是愈加強烈了。”
“優柔寡斷,有時候也未必不是好事,優柔寡斷者往往有諸多忌憚,這天下間能人異士何其多,許多人便是因爲沒有了忌憚,行事魯莽,輕則害己,重則害盡天下百姓。
天地開辟以來,陰陽平衡,萬事萬物都有正反兩面,凡事有利有弊,你隻需要不忘初心,順其自然去做便是了。
蘇某也曾告誡家中幾個小的,這人活一生草木一秋,年少時心存向往,到了年輕時,凡事三思而後行,想想這一件事如此做了,年老後我會不會後悔,便可以了。”
“多謝蘇先生,遠山明白了。”
“嗯,順其自然去做吧,忘掉一些東西未必不是好事,有時候知道的越多,如果又沒有能力去改變它,便是一種巨大的痛苦。
這布衣九算之法,對你有害無益,我便收了,日後若是有一天你想好了,要取回它,蘇某随時歸還。”
雲蘇提醒了他一句,免得回去後忽然發現忘卻了一些東西,徒增煩惱。
何不語聞言先是一愣,然後好像明白了什麽,再去想那布衣九算時,發現隻記得名字,其他的東西好像都忘了。
這一瞬間,他突然發現,整個人都舒服了很多,原本那無窮盡的壓力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就像是一個忽然放下重擔的人,瞬間輕松了起來。
“學會放下,學會順其自然,去吧。”
何不語再次行禮,這才推門而出,卻忽然間發現,外面那厚厚的積雪居然沒有了,雪爲何消融的這麽快?
不過,他如今心中萬事通透,再無任何包袱,長吐一口氣居然暢快到了極緻。
蘇先生真不愧是世外真仙,困擾自己這麽久的問題,終于迎刃而解了。
“小少爺!”
正當他茫然四顧,尋找自己拴在巷口的那一匹馬時,卻忽然聽到有人喚自己,凝神一看,隻見一個勁裝女俠帶着幾個侍衛正在不遠處恭候,旁邊還有一輛馬車,原來是小姑家的護院統領,也是自小看着他長大的章姨。
“章姨,你怎麽到漁陽來了?”
何不語剛才出門時,隻覺得天氣變暖和了許多,雪也融化了,正在納悶間,沒想到忽然見到了這位章姨,難道是小姑出了什麽急事,明明昨日才在陽明府城姑姑家見過的。
“小少爺,您離家一月未歸,夫人甚是想念你,而且家中又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夫人派我們來接你回家。”
“什麽!!一月未歸?”
何不語忽然驚呆了,不過是下了一盤殘局,最多也就一兩個時辰的功夫,怎麽可能已經過了一個月。
“小少爺,您怎麽了?您大年初二見過夫人後,連夜便來了漁陽城,夫人還以爲你是受了什麽委屈,内疚不已,大年初五便讓我來尋你回去的。
結果這清風小築的人說你正在閉關靜悟,要今日才能醒轉,我便先回去回複了夫人,正好遇到了從函天城回來的三老爺,才确認了此事,所以今日是專門來接您回去的。”
那章姨說話間,卻是不由望了一眼那清風小築的院門,當日自己尋到這裏後,正要去敲門,卻見到門上忽然走下來一個神君,告訴自己小少爺在清風小築閉關靜悟,讓她先回去,等到時候再來接人。
作爲一個普通的江湖高手,章姨當時就驚呆了,一來知道小少爺和清風小築的主人關系很好,不然小少爺也不會留下一封信後就連夜來了漁陽城拜年。二來面對這令她壓抑到了極緻,連話都說不出來的神君,實在是不信也沒辦法,回去一說,更是令她大爲意外。
原來夫人和正好從邊關趕回家中的三老爺都知道這件事情,雖然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知的,結果卻是暫時放下了心,等今日再來接他。
“先生真乃當世真仙……”
何不語大受震驚,如果是聽别人說,或許還沒有強烈的感慨,這殘局是他親自下的,細細回想起來,不過是一番靜悟思考而已,說是坐下起身的時間可能誇張了,但最多不過一兩個時辰的感覺,如今卻被人告知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小少爺,我們先回陽明府城吧。”
章姨似有心事,再次催促道。
“好!”
何不語轉過身來,朝着清風小築再次遙遙一拜,這才登上馬車,直接回了陽明府城。
一路上,這位章姨先是派人快馬加鞭回去報信,然後親自駕車,速度比他來漁陽城時居然還快一些,亥時便趕回了陽明府城,沒有回何府,卻是直接去了柴府。
令何不語頗爲意外的是,這個時辰許多人家都已經入睡許久了,但小姑姑何濡葶,還有三伯何濡明居然都在内堂中等自己。
“山兒,你回來就好了。”
堂中一名看着隻有二十歲出頭的美少婦,正是何不語的姑姑何濡葶,見到他走進來,急忙起身,疾步過來,拉着他的手臂,好生打量,生怕有什麽閃失一樣。
“姑姑,我不過是去給蘇先生拜年,你不必擔心。”
“你這一趟拜年,卻是連正月都過完了。也就是去了蘇先生那裏,我們才能放心。若是去了其他地方,我和你三伯怕是都要去找你了。”
何濡葶拉着他入座,然後又吩咐了家中的傭人去準備一些宵夜,這才回到了對面的座位。
何不語急忙起身,朝着何濡明行禮道:“侄兒拜見叔父,讓叔父擔心了。”
“哼!太子不必多禮,微臣不敢當。”
何不語聞言,微微一愣,三伯今日是咋了,回來時小姑姑拉着自己說個不停,難道是見禮慢了一步。
他的話,爲何有些聽不懂呢。
“三哥,此事是柴進考慮不周,你何必爲難山兒呢。”
何濡葶見狀,卻是起身向自家三哥微微欠身,行了一禮。
“唉!”
何濡明一聲長歎,聽得何不語更加一臉懵然,什麽是‘台子不必多禮,爲臣不敢當?’,剛才還險些沒有聽懂,回味了一下,覺着三伯是說的這句話,可這更加莫名其妙了。
“三伯,遠山可是做錯了什麽,您直接訓斥便是。”
何不語心想,應該不是因爲在清風小築待了一個月的原因,畢竟蘇先生的事情,三伯也知道很多,一直也極爲推崇蘇先生,不可能因此怪罪自己。
能夠在這樣的世外真仙府上閉關靜悟一個月,想清楚心頭許多困惑,破去諸多迷障,這是天大的機緣。
“……”
何濡明唉聲歎氣,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一個名堂。
何濡葶隻好接過了話,略微爲難地說道:“山兒,你閉關這一段時間裏發生了許多事情,你姑父年前入京,原本是奉了兵部調令,結果卻被文武百官算計,于吏部的元宵晚宴上大醉一場,醒來後已經穿上了龍袍,坐在了龍椅之上……”
何不語一聽,頓時驚呆了,呆滞地直接栽倒回座位上。
姑父居然當了皇帝,這黃粱棋局,一夢醒來,居然連天下都大變了。
原來,柴進坐船北上,大年初五便到了京城。
西征軍并沒有太歡迎這位奉兵部調令北上的将軍,也沒有和他作對,雙方合計二十餘萬人在城外分了東西紮營。
相比起那油鹽不進的西征軍,還有目前主事的幾位年輕将領,滿朝文武幾乎将柴進當作了救星一般。
柴進大軍一到,有兩軍互相牽制,便不需要擔心任何一方突起禍心,就連京畿衛戍和皇宮戒備都由兩軍各出一半人馬。
而被選君一事弄得焦頭爛額的滿朝文武也終于松了一口氣。
選皇帝這種事情,可沒有任何人想做,想當皇帝人多了去了,選誰不選誰都大有問題,而且有了長壽宮慘案的教訓,在那三大勢力的主事者被殺幹淨後,大家也都更加惜命,生怕選錯了一方,得罪了無數方,幹脆就你推我推,足足選了七日也沒選出個子醜寅卯。
柴進畢竟不是京官,朝堂經驗不如這些老油條們,常年在外領軍作戰,這七日以來的無數扯皮,最終居然都要鬧到他這裏來分個對錯公平,好幾次都差點想空手揍人了。
有的說,應該從宗室旁支去選,畢竟皇朝沒有崩碎,江山沒有落入異族手中,皇室應該繼續傳承下去。
這個建議,原本是好的,但忽然有一種聲音又起來了,這元靈帝死後,整個皇室都被血洗幹淨了,新皇上位後萬一徹查此事,再搞個什麽株連清算,你們這些人,尤其是建議選别人的,就等着遭罪吧。
于是,大家就不約而同,放棄了宗室旁支。
有的說,不如從天下人中去選,選那些最德高望重的人來當皇帝。
于是,之前主持變法,名震天下的王丞相就被人舉薦爲新皇人選,這下不得了,王丞相氣得連正月也不過了,跑到朝堂上大罵了一番,說這些人是要害他,毀他清譽,居心不良,栽贓嫁禍,第二天就收拾一番回南疆老家去了。
另外幾位先後被舉薦的人選,都紛紛稱病,還有人幹脆在家中辦起了喪事,說是要守喪三年,不見外客。
眼看便要到元宵了,滿朝文武愁苦不堪,宗室旁支不能當皇帝,北澹國的王子也絕不可能迎回來,天下間那些有德閑人們又紛紛避嫌,滿朝文武更是沒有任何一個敢毛遂自薦,出來說自己要當皇帝。
于是,便有人提議借着元宵佳節,在吏部辦一場元宵晚宴,順便群策群力,盡早解決這個大問題。
西征軍的幾位将領,還是那麽油鹽不進,将領們明明被請了也一個都不來,卻來了兩千人馬守衛吏部。
柴進在京中待了五天,看着滿朝的亂象,卻是頭發都愁白了不少,這些被長壽宮血案吓破了膽的文武百官們,也不知道要何時才能選出一個合格的皇帝。
李胤之等人可以仗着年輕,什麽事情都不在乎,他卻是不能無視這些朝堂之事,隻好赴宴!
元宵晚宴上,大家反而沒有了平日裏的爾虞我詐,一派其樂融融的好景象,文武百官都盡情飲酒,大訴衷腸,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官員們都紛紛找柴進敬酒,說是感謝他這些時日以來爲朝堂勞累諸多,又保護了滿朝文武的人身安全和家宅平安,反正柴進最後就是喝多了。
再醒來時,就已經穿上龍袍,坐在了皇宮大殿上,之所以醒來,還是被那山呼海嘯一般的吾皇萬歲驚醒的。
柴進當場便勃然大怒,但滿朝文武卻不管那麽多了,反正你穿了龍袍,坐了龍椅,難得大家意見高度一緻,一起給你行了君臣大禮,你不能不認賬。
一個個排隊哭訴一般,講了大成王朝如何苦難重重,又說了滿朝文武是如何的不容易,冒着株連九族的巨大危險才選出了他。
兩三百号人前先是輪番陳情,後面也不知道是誰帶頭痛哭,雖然不知道是在哭先皇,還是哭大成王朝,還是爲百姓,爲自己而哭,或是因爲終于選出了一個新皇,不用再擔驚受怕,日日寝食難安了。
最後,就連姗姗來遲的西征軍諸位将領,見到這般情況,雖然極爲驚愕,但了解了原委後,反而欣然接受,以李胤之爲首的年輕将領覺得,柴進作爲何家的女婿,身世清白,不偏向任何一方,很适合當這個新皇。
而且,柴進之前屢立戰功,作戰極爲英勇,在朝中和民間的口碑也相當不錯,爲将雖然不如何濡明,爲官不如告老還鄉的王丞相,但何濡明不進京,王丞相跑的比誰都快,總不能文武百官赤手空拳去幾千裏外綁了人來做皇帝。
最關鍵的是,柴進之前置身事外,和長壽宮慘案沒有絲毫牽連,也從未做過任何拉攏,或者傷害朝中文武百官的事情,進京之後,反而重新布置了京城防務,又派兵将文武百官的家宅看護了起來,免得有人借機搞事,深得百官人心。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誰做的,但柴進最終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多日的親眼所見也确實讓他厭惡了這種滿朝文武惶惶不可終日的紛亂局勢。
于是,三日之後,文武百官聯名傳告天下,推舉柴進爲大成新皇,擇吉日正式登基。柴進也下了一道長旨,先是禮敬天地一番,接着自謙一番,又表達了許多心中的宏偉願景,用人話來說,便是柴進不才,蒙恩稱帝,日後定要全心全意操持國事,死而後己等等,再是宣布削減皇宮用度,輕徭薄賦,還直接免除了西境三州當年的賦稅。
在這一封長旨中,或許是爲了讓大成百姓徹底安心,也是爲了向何家表明一種态度,先是封何濡葶爲後,接着令天下人極爲震驚的是,這位新皇居然開門見山地說自己因爲早年爲大成征戰北境時,傷及根本,沒有子嗣的事情,然後立了妻侄何遠山爲太子,卻是沒有用何不語的名号。
“事已至此,遠山你便好好收拾一番,回去見過你爹娘,便準備前往上京城參加新皇的登基大典吧。你姑父當皇帝我是不太放心的,但你小姑爲後,你爲太子,我卻是放心的。
這天下啊,是皇帝的,皇家的,更是老百姓的,誰做皇帝不要緊,對老百姓務必好一些便是了。
三伯老了,上京城的登基大典便不去了,但爲你們看住半壁江山還是可以的。”
何濡明長歎一聲,說完後便起身離去,背影闌珊,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伯父教誨,孩兒都記住了,若是日後做的有不對之處,伯父盡管教訓于我便是了。請伯父受孩兒一拜。”
何不語當場跪下,拜送三伯何濡明,此次漁陽之行卻是令他明心見性,此時知道了原委,雖然極爲感慨,但已經下定決心要順其自然,去做屬于自己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