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凡被窗外雨滴擊打塑料窗棚的噼啪聲吵醒,不時有雨絲從半開的窗縫中擠進來,撓在甯凡臉上。
清晨六點才下班,一覺睡死到現在,窗戶都沒關,靠窗的牆浸濡了一大片。甯凡揉揉眼,抓起手機瞄了一眼,下午兩點多了。
“爸!”甯凡朝房門外喊,沒人應聲,甯凡撓撓頭,趿拉着拖鞋,走進廚房。
與其說是廚房,不如說是一個角落。這樣說的原因是這所謂的廚房,不過是堆放在十幾平米房間角落的一個電磁爐和一堆碗碟。鍋裏空空如也,缺了一角的爛木桌子上擺的是前天的剩菜。窗戶裏還在不停潲進來雨滴,黑乎乎的水泥地上有着不小的一攤水漬。
都說單親家庭父子相依爲命,父親又當爹又當媽,甯凡卻體會不到,從小時有記憶起,這個世界上唯一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男人就一整天都看不到人影,直到晚上十二點多,才提着酒瓶子歪歪扭扭擠進家門。
甯凡從不懷疑,就算哪一天家裏遭了火,這個人也絕不會順便在手機上按三個鍵報警。
這樣的一個爸,連自家門牌号都記不住,每天卻能極其準時的去做一件事,甯凡很榮幸,這件事與自己有關。
随便做了點飯,想起昨天“收繳”的蘭博基尼,陰郁的心情便很輕易的随着下鍋的雞蛋“滋啦”一聲歡快起來。連普通的蛋炒飯也好像吃出來肉排的味道——嗯?難不成是前天剩的炒肉粘到鍋底上了。
甯凡好歹收拾了一下不像樣的屋子,便出門去了。打着傘跳過路邊積水的窨井,在擠成一團的屋檐下推出一輛小摩托車,排氣管一聲悶咳,屁股冒起黑煙,騎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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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之家修理廠在cx區一條不算繁華的商業街上,門口種着三棵懸鈴木。修車店的招牌是一輛瞪大眼睛傻笑的藍色洗車形象,老闆一直強調這是他特意聘請廣告公司制作的店标,代表着企業的文化與涵養。
而甯凡不忍心拆穿,這明明就是《汽車總動員》裏“閃電”麥昆的形象,唯一和“制作”沾着邊的,充其量是把原來電影裏紅色的動畫形象放到計算機“附件”的“畫圖”工具裏,然後填充成藍色。
店牌上僅存的格調,也就是阿凡達版“麥昆”下的一行漂亮的英文花體字了,聽說這是光頭老闆起早貪黑七個日夜爲修車行想出來的,叫做“chezhijiaxiuchehang”。
小虎覺得這名字霸氣,因爲很長。而且有種自己看得懂洋文的錯覺,高中肄業的他連字母歌都唱不囫囵,更别提鬼頭鬼腦的洋文。但他也一直不服氣,國語是啊喔鵝,洋文也是啊喔鵝,怎麽自己就看不懂。
“又偷懶!”甯凡踹了一腳蹲在“麥昆”下面吞雲吐霧的小虎,把雨傘抖了抖靠在門口。
“唔。”小虎習慣性的讓煙給甯凡。
甯凡一瞪他,問:“你是不是腦子裏冒泡了?!”
“哦,對對。”小虎想起來。
“少抽一點,你才多大?這東西不知道有什麽好吸的。”
“那要問問某些一天三包的人,有什麽好吸的?”小虎嘴一撇,反問道。
甯凡攤手,不耐煩說道:“我那是治病!咦?你還敢管我?!”甯凡反應過來,罵道:“天天不幹正經事!沒活做啊?!”
“那我可去弄那輛蘭博了”小虎眯起小眼睛試探性的問道。
“不行!”甯凡倒是很幹脆。
小虎禮貌性豎起中指。
“诶,小鬼,我知道你有怨言,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職能,缺一不可。你雖然還不夠格一個人檢修,但你也有自己重要的價值,”甯凡輕輕拍着小虎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我們也離不開你~”
小虎兩手立馬高舉着鉗子和扳手,一副要宣誓的澎湃模樣,眼裏吐着熱火,問道:“你需要我做什麽?”
“去把我摩托車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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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打鬧過,甯凡換上工作服,叉腰站在亮紅色蘭博車前,未來主義設計理念打磨出的棱角車身,足以讓所有看到它的人口幹舌燥。
小虎提着一大串各種拆卸用品走過去,幫着甯凡檢修車體。他知道,甯凡口中的“不能叫騙車”的行爲,确實不光彩,甚至有些下三濫,但其實也就是一種變相的定期保養,而且費用也比一些所謂的4s店實惠不少,總的來說,對車主而言是物超所值。
小虎幫着甯凡掀起發動機蓋層,準備先檢查發動機的空氣過濾器,他一手抓着蓋層,一手給甯凡遞着工具。
小虎眼睛撇到蘭博的車牌照,正a後面很普通的一串數字,他不解的問道:“這個牌照号碼很普通嘛,這樣的車怎麽會配這樣的”
甯凡頭也不擡,悶聲悶氣道:“假牌照。”
“假牌?!”
甯凡臉轉過來,白了一眼道:“正州不是什麽大城市,蘭博幾隻手就數過來了,這種車型的更是少,幾乎都在我手上走過一回了,再說這幾天車管所和搞車險的哥們也沒說過正州有新來的蘭博。應該是别的地方的車子來這裏玩,才套的牌子。”
“可是我上午才查了一下”小虎頓了頓,說道:“确實是這個車的牌子,但是不知道是店裏電腦的問題還是怎麽,車主姓名,車架号什麽的都顯示的很詭異”
甯凡不禁被逗笑,眉毛一抖,問道:“喲,我今天長見識了,車輛信息還能詭異?倒是怎麽個詭異法?”
小虎想了想,欲言又止道:“就是詭異,嗯,”接着他搖搖頭,像是也覺得自己可笑一樣,繼續說道:“呀,算了算了,一定是電腦出問題了。”
甯凡笑話他,說道:“毛都沒長齊,倒是會說詭異這種詞了啊?”
小虎最讨厭别人不把自己當大人看,被這樣一激,索性認真起來,掏出手機,進入到車險内部組建的車輛信息庫,一伸脖子,對甯凡說道:“你看!”
“嚯嚯嚯——這!不會吧?!”甯凡不禁叫起來,然後不可思議的看看小虎,又看向手機,手指來回刷新着頁面。
不管怎麽刷,車主姓名一欄上還是開玩笑一樣的三個字——“123”!。
不僅是這一欄,下面的發動機号碼,底盤号碼,車險号所有信息都是這三個阿拉伯數字。
123,123,123,
簡直像鬧着玩的一樣。
甯凡知道,這個資料庫雖然不合法,但就其來源,是從車管所中完美複制過來的,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官方資料。也就是說,在政府的資料中,它就是這樣
随後甯凡搖搖頭,否定道:“這是不可能的,應該是出了什麽故障——不過這一下是挺吓人的。”
小虎收回手機,洋洋自得說道:“我就說嘛。”
甯凡聳聳肩,就不把這個小插曲再當回事,繼續埋頭檢修各個零部件,進行着全車保養。
時間在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和螺紐的摩擦聲中一轉而過,甯凡再一擡頭的時候,牆上的啄木鳥鍾表已經轉到晚上七點鍾,隔壁小飯館的電視也開始放着“新聞節目”的“等登等登等登”的開場音樂。
甯凡檢視着保養的進度,再完成幾個零部件的清洗,今天的工作就能夠告一段落了。他舒了口氣,對和自己一樣一身油污的小虎說道:“來,再把這幾個零件弄一弄,今天就結束了。”
小虎點點頭,用袖子蹭了蹭臉,機油和污漬混着汗液,越抹越花,倒像電視劇裏塗滿油彩的特種兵了。
甯凡找到樂子,正要笑話這個學徒。隻見“特種兵”臉色一整,像是突然被喊了立正一樣,老老實實朝大門方向喊道:“叔叔叔好。”
甯凡回過頭,門口站着一個穿着深灰色過時外套的中年男人,相貌普通,就像是個随便從哪個煉鋼廠拉出來的工人一樣,不過他的眼神總透着一股力量,像是專注或者可以稱之爲威嚴的東西——但這種威嚴卻被他微微隆起的肚腩和脫發的頭頂大打折扣。
甯凡說道:“爸?你來了?”
“嗯,小凡,過來吃藥。”甯宏光招手。
甯凡把手套扒下來,搓搓手,向小虎囑咐道:“你把這剩下的東西裝好啊,我先過去了。”
小虎答應完,看着甯凡走向休息室。繼續做着收尾工作。
片刻後,小虎停下來,四處找着什麽,嘀咕道:“咦?那個螺絲呢”一拍腦門,想起在甯凡工作服裏。
小虎起身,往休息室走去。
擰開把手,還未推門,一股嗆鼻的煙味就沖了上來。
門打開,甯凡在椅子上坐着,嘴裏塞滿了七八根點着的香煙,煙頭上甚至因爲煙紙還燃起了火苗,而他卻仍在大口大口吸吐着煙霧,胸腔像風箱一樣來回收縮。嘴巴裏,鼻子裏,甚至耳朵裏,都噴吐着大量霧化的尼古丁和焦油。
甯凡看到小虎進來,把煙抓下來,眼睛被熏得半睜着,問道:“小虎?你怎麽咳咳,咳咳咳咳!”
話未說完,甯凡突然被嗆了一口,彎下腰劇烈的咳喘起來,看那咳嗽樣子,像是連肺葉都要咳出來,小虎見甯凡全身痙攣的痛苦模樣,趕緊拿了一杯水遞給他。
“嗯,謝謝。”甯凡大口喝水,想要把氣管中此起彼伏的痛癢感覺強壓下去。
咕咚咕咚,甯凡喉結上下滾動着。
突然間!他身子一震,感覺肺葉中像是頃刻間爬滿了數萬隻的蟻蟲,瘋狂噬咬着薄嫩的肺泡。随後一股巨大的異物感霎那間從胸腔中湧上,順着兩條支氣管,直抵到舌根!
噗!嘴裏的水一股腦噴了出來,明顯被染成了紅色,是血!
噴出的水裹狹着暗紅色的血,濺了一地。瓷磚上隐約還能看到已經發黑的組織碎片,一股壞死的腥臭味道馬上彌漫開來。
“哎呀,你!”小虎吓了一跳,繼而生氣說道:“
又把地闆弄髒了啊”
甯凡眉毛一橫,剛要教訓小虎,手機卻“叮叮叮叮叮叮!”的響了起來,甯凡瞪了一眼,掏出手機。
來電顯示:“穿高跟鞋的黑天鵝”——這是給昨晚那個女顧客備注的手機号碼。
甯凡納悶道:離提車時間還有幾天,怎麽現在打電話來?
用袖口一抹嘴,甯凡按下了左邊綠色的話筒按鈕。
“喂?”
“滋滋——”聽筒裏傳來電流的聲音,随後高跟鞋的聲音傳過來,她像是怕被人聽見一樣,小聲又焦急地問道:“我我需要幫助,你能開車來一下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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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小飯館,電視中的“新聞節目”播音員依然不溫不火的念着新聞,飯館老闆邊趕着蒼蠅,一邊盯着電視嘀咕道:“怎麽又失蹤了幾個人?這割腎的器官組織也太猖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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