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後視鏡裏映出一張普通少年的臉龐,頭發像雜草一樣糟亂,鼻梁和眉尖毫不起眼,襯着烏黑的眸子。隻有嘴角有些特點,天生揚着一個細微的弧度,像總在憋着一股子壞笑一般。
少年抿了抿嘴,他其實對這種尴尬感爆棚的介紹方式稱不上反感,畢竟隻是種宣傳手段,而且這台詞也已經說了将近兩三年,臉上都說出一層老繭,但是每次說出“熱情開朗的甯凡”這句話時,總還是老臉一紅,有些羞恥,尤其是遇到年輕漂亮的女顧客。
尴尬的三秒鍾。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好聽女人的聲音:“你一定要這樣說完嗎?”
甯凡無奈回答道:“想領工資的話。”
“西四環第七大道,輸油管堵塞,車打不着了。”簡練的話語,慵懶帶一絲疲憊的聲音。
“快點來,趕時間。”女人補充道。
甯凡歪歪頭,西四環,女顧客。他瞥了一眼汽車儀表盤上亮着熒光的電子表——淩晨三點半。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大抵是夜裏厮混的失足富家少女,舞池中放縱作樂,吐滿衛生間的洗手池,然後趁着酒精的餘勁把家裏的豪車開到外環上飙滿二百邁,自以爲擁有了整個世界。
最後輸油管堵塞,無奈等着修理站的衰仔開着扁頭扁腦的破車來拯救她的世界。
甯凡把印着“車之家修理廠”六個紅色大字的銀色富康開到西四環,第七大道上一輛車都沒有,隻有幾個白色塑料袋順着風在空中翻滾着。路旁邊遠遠就能看到一個穿着黑色衣服,踩一雙高跟鞋的女人。
甯凡甚至能夠想象出女人的面孔,紋眉,眼影,猩紅唇和遮瑕霜,放蕩形骸和一身的酒精味道。
甯凡把車停在路邊,拿下沾着機油的修理箱。
“您好,車之家維修店喔!”甯凡剛要說白開水味道的台詞,卻怪叫了一聲,嘴角一歪,甚至小聲吹了口哨。
這個女顧客一身羽毛樣材料縫制起來的衣服,黑天鵝絨的外套恰好披在标緻的身材上,白皙的脖頸從羽毛中脫穎而出,沒有顯出一絲易流于貴婦大衣的臃腫和俗氣。一雙黑色吉米周的紅底高跟鞋,小心翼翼托着細婉的腳踝,襯出小腿優雅地弧線。
她的臉上并沒有紋眉眼影或是猩紅嘴唇,隻有一道簡單的狹長眼線,配上歐式女人的深邃眼眸和高挺的鼻子,有種說不出的醉人味道。
一身橘黃色工作服的甯凡站在她的面前,活像一根土裏土氣的胡蘿蔔,然而這時,他的腦子裏卻莫名其妙跳出一個與現在這個時代完全不符的詞語——貴族。
高跟鞋女士顯然對眼前這個油乎乎的修車仔有些不滿,尤其是那聲輕浮的口哨。她眉頭微皺,冷冷地輕嘲道:“請問你是來修車的嗎?”
甯凡想起正事,明知故答的亮了亮手上的工具箱,裝傻似的回答道:“是我是我喔!”
高跟鞋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挑起眉毛,反感的問道:“喔?”
“aventador?!”甯凡直接繞過高跟鞋,徑直走向路口,路口轉角的陰影裏,停着一輛大紅色的超級跑車,車燈下兩個嚣張跋扈的進氣格栅顯得格外霸道,“是蘭博基尼aventador?!”
這輛有着鋒利多邊形犀利車身,采用碳纖維強化材料的未來主義超跑,市值七百萬左右,難怪甯凡會失态。
“哦?你認識這輛車?”
“當然!”甯凡肯定的點頭,并如數家珍報着車的各項參數:“v12發動機,5l引擎,700馬力起,最高時速350km/h,加速時間100時速隻用8秒。”
高跟鞋隻是笑了出來,說道:“原來你這麽懂這款車。”
甯凡斜靠在跑車身上,洋洋得意道:“還好吧,畢竟現在懂車的人可不好找了。”
高跟鞋臉色一定,語氣冷下來,說道:“那你懂不懂趕時間的意思。”
甯凡一愣,趕忙退開車,尴尬的輕咳起來:“咳咳,哦對,修車,我是來修車的輸油管是吧”
高跟鞋抱着雙臂,對這個修車仔到底懂不懂蘭博這個問題并不關心,即使有一點,那也是基于對其修車技術的證明。
“咳咳,哦不對,我修不了要叫拖車來進廠去修。”甯凡又很認真的說道。
“什麽?”高跟鞋納悶。
“這車我修不了,最好還是進廠去修。”
“隻是輸油管堵塞,你疏通一下就好,爲什麽要進廠?”女顧客不解。
“姐姐,這可是超跑,”甯凡繞到車尾,指着透明玻璃下一覽無遺的發動機,說道:“結構這麽精密一個氣缸就要把我的後半輩子搭進去了,我隻是個學徒,可不敢冒這個風險。而且超跑這樣嬌貴的車,有很多小問題的,比如電子電路老化,引擎損耗”
“你隻是動輸油管,又不會影響其他部件,你修吧,有什麽後果我不會追究你的責任。”高跟鞋擺擺手,無所謂的樣子。
“實在抱歉,因爲沒修過,所以隻能進廠修理。”甯凡攤開手,堅持着一副無能爲力的表情。
這樣消極的拒絕态度,任誰都會反感起來。
高跟鞋語氣變得生硬,她質問道:“但是據我所知,輸油管隻是個簡單的部位,又是個獨立的單元,疏通油管應該是一項最基本的技能,如果你連這種最簡單的工作的無法完成,我會考慮其他修理機構。”
甯凡一聽這話,立馬把原來說的話當屁放了,重新說道:“嗨,别别别!我的意思是——修是能修的,但是因爲沒修過的話”
“怎麽?”
“會弄得很麻煩,就是會搞得全身髒兮兮的,主要是昨天剛洗的衣服”
女顧客一聲不響看着他,甯凡一聲不響看着女顧客,然後幹笑兩聲掩飾一下尴尬,便很自覺的一聲不響的爬上了車子的引擎蓋。
半個小時後,甯凡滿臉油污的從車頭露出半個腦袋,雙手胡亂在身上抹了抹,咧開白牙。
“嘻嘻嘻,輸油管修好了。”甯凡對這女人傻傻的笑,讓人不能夠去懷疑這不是一個傻裏傻氣的鄉巴佬修車仔。
高跟鞋走到車前看了看輸油管——被疏通的很幹淨,沒什麽其它的問題,于是終于第一次展露了自己的笑容,“謝謝。”
甯凡補充道:“你看看能不能打着?”
呼呼呼,突突突。除了一陣帶有濃烈汽油味道的燥熱氣浪撲出來,車子隻有洩氣的喘息聲。
“怎麽打不着?”
“我不是一早就說過不一定是輸油管的問題嗎?”甯凡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
女顧客若有所思看着甯凡,挑了挑眉毛。
“我臉上粘了什麽東西嗎?”甯凡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
“是進廠維修的回扣問題嗎?從一開始你就一直要求進入維修廠,理由各種各樣,如果是這個原因,我不生氣。”女顧客把頭一歪,從黑色的奢華皮包裏掏出一疊現金。
汽車進廠就像人進醫院一樣,零零碎碎檢查一遍,身不由己,燒錢像莫須有一樣不講道理,外業維修員吃修理廠回扣的事情也沒什麽大驚小怪。
甯凡看着眼前磚頭一樣的一沓,難堪的笑道:“您這是幹什麽”
“不如我們彼此省去眼前多餘的環節,你方便,我也方便。”高跟鞋把一萬的現金遞到甯凡面前,她知道,在這些讨生活的小市民眼裏,紅燦燦的現金是最方便的通行工具。
而這次好像沒能遂願。
直到拖車把蘭博基尼拖向遠方,高跟鞋女士還能看到甯凡臉上像是被人誤解一樣憋紅的臉,還有因爲緊緊咬住後槽牙而高高鼓起的牙幫。
甯凡咬牙切齒的補充道:“你這是侮辱我!你可以說我技術差,但不能污蔑我爲了一點臭錢給車動手腳!我修車的時候你也看到了,除了輸油管,我哪裏都沒碰過!”
高跟鞋女士聳聳肩膀,坦言道:“好吧,我爲自己剛才的無理道歉,對不起。”
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正常人會拒絕擺在面前的一萬現金而去領三百塊的回扣。
除了神經病和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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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之家修理廠内,一号廠間。
學徒工小虎向剛從外面回來的甯凡問道:“這個款的蘭博基尼咱們這沒見過啊,怎麽了?”
甯凡把身上滿是油污的工裝脫掉随手扔在地上,搓着手煞有其事地說道:“本來是輸油管堵塞,然後是一點神秘的小問題”
甯凡邊說邊娴熟的把引擎蓋掀開,伸手使勁擰了一下機器深處的某個地方,然後小跑着一屁股坐進駕駛室,空檔油門,轟!蘭博基尼爆出低沉的咆哮聲,像一頭被鎖在栅欄裏的公牛,随時都要沖出去一樣。已然是可以正常發動了。
小虎古怪的笑道:“你又動手腳騙顧客的車來開。”
甯凡支吾解釋道:“騙車不能算騙騙車!技術上的事情能叫騙嗎?”
“我是不明白你怎麽總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搞得車。”
“像車子這種機械的東西吧,最大的缺點同時也是最大的優點,”甯凡故弄玄虛的說道:“就是不管是多小的一個部件被制動,整個機體都會受到影響。”
“你就會說些這種賣弄自己風騷的話。”
甯凡敲了敲小虎的頭,假裝教訓道:“好歹我也是做了七年的老師傅了,怎麽一點尊重都沒有!”
“你不就比我大一歲嘛。”小虎眯着眼反問,自己今年十六歲,才剛當一年學,本以爲算是進廠年齡很小的了,卻在這碰到這麽一個十歲就接觸機械的甯凡。
小虎咯咯笑道:“别忘了還有三百的回扣呢,明天可以去撮一頓了。”
提到錢,甯凡的臉色一下變得悲壯起來,臉憋得通紅,還有因爲緊緊咬住後槽牙而高高鼓起的牙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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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西四環的路上,幾輛全黑的别克商務車呼嘯駛過,卷着空中翻騰的白色塑料袋。突然“吱!”的一聲!輪胎鎖死,橡膠外胎和柏油路面劇烈摩擦,發出刺耳的刹車聲音,路面上留下幾道焦黑的胎迹。
“嗒嗒”皮鞋觸擊馬路,幾個全黑西裝的男人從别克車上走下來,無言環顧着四周空蕩的路面,腰間别着黑色鼓起的物件,若隐若現。
路面吹來夜風,轉角的紅綠燈“怔”的改了顔色。
旁邊的路标寫着:西四環第七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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