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波曆聽着這個故事,整個人處于臨爆狀态。他的心裏嘶嘶地叫着,相當于電影裏聽到的那種***的聲音。
他盡量冷靜地說:教授,如果哪天哪個法院開庭,你願意作證嗎?
教授愣了一下。然後說:哪個法院?怎麽可能?其實,我們都有罪。我知道你是中國人。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某個法院開庭的那一天。感覺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其實我和策林都是罪人,如果要上法庭,我的座位也應該在被告席上。我知道的。到這裏來以後,我才慢慢想通這個道理。那時候,我還年輕,我跟所有年輕人一樣,受累,我不是說你,波曆,你是個好年輕人。我那時候想的是,既然我都變成病毒了,我也不能白白地變成病毒啊。憑什麽策林可以當所長,而我什麽都不是呢?
其實我的罪比策林更大得多,大出好幾個幾何級數。我不是說查爾斯病毒的事。
我是C020年才當上木堡的所長的,比策林晚了将近20年。你知道我怎麽當上木堡所長的嗎?
(波曆說:C020年,難道是因爲超二流感嗎?)
教授說:聰明的年輕人。正是這樣的。
超二流感是C020年年底爆發的,同樣是在中國先爆發。木堡研究所,你也應該聽說了,在這之前已經關閉了。其實,我隻當了一年的所長。
在奧曼,那位德國女記者(波曆說:施羅亞),對施羅亞,她提到木堡研究所周圍發生過類似的疫情。我可以證明,這一點是真的。從C018年開始,木堡周圍就發生了超二流感,雖然那時候不叫超二流感。
而且,那種病毒就是在我和策林從英國帶回的西班牙流感病毒基礎上轉而再轉,變而又變研發出來的。
C002到C003年爆發的查爾斯疫病,雖然針對性很強,病死率比較高,但是來得快也去得快。半年左右,這個疫病就徹底過去了。如果不是指揮部太激動,動作太快,策林根本當上不所長。
之後,我們在深山裏的大球形會議室又開過一次會。會議還是肯定了金堡的成果,順便也提到了木堡,實際上是提到了我。但是會議提出了一個問題,即怎麽樣才能夠讓這樣的成果變成長期的成果、真正大面積的成果。
坐在會議室裏的,除了軍人和個别不明身份的非軍人,一半左右是病毒領域的專家。有人當時就提出,幾十年來的經驗告訴我們,毒性太大的病毒往往會自我絞殺,會在很短的時間裏把自己毀滅了。要想持久,就要把毒性減下來。
可是,毒性減到什麽程度,才能既保持适當的殺傷性,又能持久呢?會議的結論是,這需要在座的各位去努力,包括外圍的幾百個研究所都要做功課。
(波曆說:外圍的,指的是那421個研究所?)
我說過421個嗎?是的,是那421個。
會後,我就在西班牙病毒的基礎上研究其弱化卻又不會過于弱化、能夠持續變異的類型。這個研究就做了十多年。
後來,在C018年的時候,木堡附近發生了大規模的怪病病例,就是象超二流感那樣的病例。我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因爲我那時候還不是所長。一開始的時候,病死率也有10%多一點,繼而,在另一個距離我們有一千多公裏的地方,發生了同樣的病例,是變異了的,病死率下降到了2%,但是人數大大增加。這件事引發了廣泛的注意,因爲畢竟有兩萬多人得病,其中有二百多人病死。感染規模比木堡周圍增加了十倍,雖然病死比例小得多,但總數可是不小。那時,媒體明顯統一了報導的口徑,都說是跟當地一種轉基因雞有關,屬于禽流感範疇。可是,我們到當地去過,我明确地知道,那就是我帶頭研發的新型病毒的變異毒株引起的。
就在這個時候,我被任命爲木堡研究所的所長。
我要說明一點,那個時候,我研發的病毒裏并沒有植入aca2蛋白,也就是說,還是沒有針對性的。
但是在那之後,我是說在木堡研究所關閉之後,在超二流感在中國大規模爆發後,我調集了一些病死者的病毒,發現裏面已經含有大量的aca2蛋白。至于是誰做的這個後續工作,我就不知道了。
木堡研究所關閉的同時,我聽說金堡和其它四個以堡命名的研究所也在短短幾個月裏都關閉了。我問過原因,上面告訴我,主要是爲了集中力量打殲滅戰。
後來,也是我到這裏以後,我才知道,所謂集中力量打殲滅戰,就是集中到這裏來。
(到這裏?你是說生命島?波曆問道)。
是的,我們六個以堡命名的研究所就是生命島三區的六個研究室,隻不過在這裏不叫金木水土火風,而是以六個小動物命名。
到了這裏,我才知道,被納入戰略進攻長遠規劃的,不僅有我們病毒、細菌這些直接武器的研發,這裏還有基因和幹細胞。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波曆說:太可怕了)。
是的,波曆,你說得很對,太可怕了。這種可怕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我是說,在奧曼開會的時候,在我隻剩下馬有蘭大學教授的頭銜的時候,我當時隻是覺得可笑。我拒絕到台上去發言,是策林去發言的,我覺得可笑,是因爲我和策林是世界上最明白真相的兩個人,可是他卻在那裏說超二流感是中國造成的。
你現在明白了嗎,爲什麽我和策林同樣有罪,我說我的罪比策林更大?
說到這裏,查爾斯站了起來,看了看窗外,說,月亮已經不見了。不見了就是不見了。
然後,他自己走到冰箱那裏,又拿出一瓶威士忌來。
波曆覺得他的語氣裏兩種極端的情緒。他在說着他有罪,可是語氣裏又有幾分自豪感。我理解這些搞研究的人,因爲我自己也是搞研究的人。即使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有害的或者可能是有害的,可是做成功的事情卻還總是會帶來成功的感覺。
波曆接着他的話說:月亮不見了,可是月亮來過也是事實。隻是,已經無法證明了。
教授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隐性的膚下波動。他的波動跟馬裏奧那種明性的皺紋波動不一樣,在他的波動裏我很難判斷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說:誰說不能證明的?他在桌子上放下那瓶威士忌,就走到一個櫥前,用他的手掌比劃了一下,櫥門開了。他從這個櫥裏拿出一堆筆記本來,放在他們面前的桌子上。
又是筆記本。他幾乎要笑出來。
不過他的筆記本不僅數量大,而且規模也大。也就是說,比波曆從四區帶來的幾個筆記本都大得多,比A4紙的一半還略大一些,而且有好幾種封面的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