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也許是酒喝多了，也許是之前的痙攣太累了，查爾斯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之後有好幾天都沒有見到他。波曆甚至到醫院去詢問過，他們說教授沒有來過。
幾天之後，教授又出現在了實驗室裏，可是他好像完全忘記了那天晚上跟波曆的談話，用中國俗語說，他就跟斷片了似的。
這麽多天以來，他再也沒有跟波曆提過這個話題。整個就象是這個話題完全沒有存在過。
酒的力量？波曆想。也許是的。
其實今天晚上，跟這些日子來的每一個晚上一樣，波曆跟朋友們并沒有約，隻是走出去，遇到哪位或者哪幾位，無論是保羅童城，彼得郝山河，還是曼珈姐妹，他們就一起走走，走到哪裏算哪裏，遇到哪位再擴大陣容，然後或許到哪家飲食店裏坐坐，聊聊。
他已經走到了圓亭溪邊了，圓亭溪上漂着一團亮光。他擡起頭來，看見了圓圓的大大的月亮，但是是暈乎乎的月亮，其實應該說是月光的抱團。
然後他就往回走了。
也許是他想起了上一個月圓之夜，也許隻是潛意識。反正他轉身向他們的圓湖、向他們的實驗室大樓走去。
進了他們的蝙蝠樓，他就開始奔跑。其實他本來差點掉頭奔跑的。因爲他聽到了嚎叫聲。可是他聽出來了，那是查爾斯的聲音，于是他往裏面跑了。
他們的實驗室門是開着的，他踢飛了一隻白鼠，差點踩到另一隻。
好幾隻白鼠從他們的實驗室裏奪門而出。
實驗室裏光線很亮，但是不是燈光，而是滿滿的月光。地上有好多白鼠，還有一個人。這個人當然就是教授，查爾斯，他在打滾，在抽筋，在嚎叫。
他一如既往地掐了他的人中和太陽穴。
查爾斯睜開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他扶教授坐到椅子裏。然後主動打開冰箱。冰箱裏沒有威士忌。所以他又關上冰箱的門。
他說：到我那裏去。
他說得很平靜，好像剛才的事情發生在别人的身上。
在他的小辦公室裏，波曆倒好了酒。說：月亮？月圓之夜？
教授喝了一口酒，說：是的，月圓之夜。以前也有，但是現在好象更頻繁了。
波曆說：教授，你還是要去看病。
教授說：沒用的，我知道。你知道中世紀的熊人故事的。我不知道我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也許我在哪個月圓之夜也會吃人。以後你見到我這樣，離我遠一點。
波曆說：我不怕。
教授說：中世紀的熊人是什麽造成的，我不知道。可是我變成這樣，我是知道的。這是因爲病毒，有點象狂犬病毒的一種病毒。
教授說話時，他油黑的臉皮膚下面在月光下淡淡地波動着，比在日光下和燈光下更明顯。
教授說：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我是說，我和策林都很年輕。說話間，五十年過去了。
波曆激動了起來，查爾斯又揀起了當初的也就是說三十天前的話題。
他說：那時我和策林都是年輕的研究人員，二十幾歲。
從英國回來後，我和策林分别展開了當時三個托普級的研究。當然，就是研究西班牙流感的毒株。剛開始的時候，上面說是要我們研究這種超級流感變異的規律。在這期間，我和策林每隔幾個月會見一次，或在木堡，或在金堡，參加我們會見交流的隻有少數幾個人，包括我們的助手和兩個研究所的所長。
确實是我最先獲得成果的。這麽說吧，我對超級流感病毒成功地進行了轉基因。流感病毒你應該是知道的，它們是球形的，我在裏面插入了一種冠狀病毒，是從一種蝙蝠身上提取的。所以後來有人說新的病毒是冠狀的，其實不準确。球狀病毒也有冠，隻是冠不那麽明顯。
我在動物體上，在一種果子狸身上做了試驗，結果發現，這個做試驗的果子狸會成爲宿主，會把這種球冠狀新病毒傳染給猴子。這也意味着，這種病毒通過轉宿有可能會傳播給人。我有些害怕了。當時我就停了下來。可是，策林到我這裏來的時候看到這個試驗結果很興奮，他就帶了一些樣本回去。
我停止做這個試驗後，由于接觸其它病毒，就得了這種熊人病。當時發作得很厲害，我在醫院裏住了将近一年的時間。
我出院後，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很大的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在我出院前已經結束了。
你知道C003年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我說：你是說查爾斯疫病？
他說：對。我在醫院的後期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一種新的瘟疫，名字居然就叫查爾斯症，新的病毒就叫查爾斯病毒。我當時很驚訝，後來就是很震驚了。因爲我從當時報紙上的報導裏看出，這種病毒引起的各種症狀跟當時我做實驗時那隻猴子的症狀很象。
出院後，木堡當時的所長告訴我，金堡所長要來登門拜訪，而且指名道姓地要見我。我說：金堡的所長要見我？我們的所長神秘地笑笑。
見了面，我才知道，金堡的所長居然就是策林。年紀輕輕的他一下子跳了好多級，一一下子，在我住院期間，他就當上了金堡研究所的所長了。
他一見我就擁抱我，熱情地告訴我，這一年來，他每天都在想我，他要真心地感謝我。
我說，爲什麽感謝我？
他說，他受到了六堡總指揮部的嘉獎，并且直升成所長，其實主要是我造就的。
他告訴我，他在我試驗成功的轉基因新病毒基礎上研究，注入了aca2蛋白。經過他這樣再次轉基因的新病毒對體内aca2蛋白含量高的人特别有效。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aca2蛋白是怎麽回事。他向我解釋說，東亞人體内aca2含量特别高，遠遠高于西方人。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還記得當年查爾斯疫病的爆發情況嗎？那時候你可能還很小，可是之後你應該聽說過。當時，第一例查爾斯疫病發生在中國南部城市德順，應該是C002年底。是一個廚師，這個廚師沒多久就死了。接下來這個疫病就在中國和北京，幾乎同時在香港爆發。這個疫病當時在全世界導緻近萬人得病，過千人死亡。死亡率超過10%。可是，這個疫病持續時間不長，總的感染人數并不高。但是有一點，它主要發生在東亞，在世界其它地方得這種病和病死的人，絕大多數也是華人或者亞人。
（波曆說：這些情況我知道的。）
策林對我說，當時國際醫療健康署要給這種病毒和這種疫病取名，那次大會他是參加的，當然與會的人并不知道這種病毒就是他發明的。他建議給這種病毒和病症取名叫查爾斯，他說的是一個縮寫，一串英語詞的縮寫。他得意地對我說：我當然沒有忘記這種病毒一大半是你發明的。
我當時真想抽他。可我也有幾分得意。說實在的。
他說，在六堡總指揮部那裏，他是提到了我的。他說，這個病毒一大半是木堡的查爾斯發明的。總指揮部卻說，一大半功勞還是他策林的。他們說，發明一種病毒并不難，難的是發明一種有針對性的病毒。
（波曆強忍着怒氣，冷靜地提問：這種病毒是怎麽傳播到中國南邊去的呢？）
我當時也問過策林。他說，一開始，具體的過程其實他也不清楚。他們金堡研究所在加拿大一個小鎮上，鎮上有一家秦餐館。那些天，他當時的所長經常帶他到那家餐館去用餐。他一開始也覺得很驚訝，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所長開始對秦餐特别感興趣了？不僅如此，他的所長還在這個華餐館搞了一次大型聚餐，說是紀念金堡建立多少周年。但那并不是一個整數的周年紀念日。之前，包括在整數的紀念日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聚餐慶祝過。
他說，後來，這個小鎮上就發生了幾起病例，就是後來被稱爲查爾斯症的那種病。得病的基本上是那家華餐館的員工和他們的家屬。那些天他的領導特别興奮。
那家餐館因此而歇業了。金堡研究所對餐館的員工和家屬很照顧，對他們說，研究所會負責治療那些生病的員工，因爲研究所研究的就是病毒，對那些沒有得病的員工，他們可以給路費，支持他們回家鄉去避一避。得病的員工和家屬，他們會給予生活補助。
（波曆說：封口費？）
好像是的。策林告訴我，金堡跟所有拿補助的人都簽署了一個合同，相當于銀行貸款合同那種。不過錢是不用還的。當時他還不是所長，合同他沒有見過。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廚師就是那時候拿着金堡研究所給的路費回他的家鄉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