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曆章程和這位彼得郝山河可以說是一見鍾情。當然不是男女之間或者男男之間的那種纏綿的情，作者又亂用詞了。受累。可是纏綿是有的，是一種友情的纏綿。就是章程離開中國時流行的描述友情用的那個詞，閨蜜。或許男人間用閨字不好，建議用閨閣後面那個字，叫閣蜜。
論年齡彼得山河是長輩，論實際年齡，他甚至已經是老人了。可是他一點都不給波曆這種感覺。感謝轉基因。反而，見到他波曆會有當初見到海浪的那種感覺。至少覺得他跟自己是同輩的人，頂多叫他一聲大哥。
他的漢語名字好山河很好，但波曆倒是喜歡叫他這裏的名字，彼得，準确的英語發音是“皮特”。以下還是稱他爲彼得吧。
從廢棄廠區促膝而談開始，他們基本上每天都見面。有時候是他們兩個人，有時候是他們新的四人團。兩美加兩帥。你想象得出的，那兩美當然就是兩個小姑娘，雙胞胎姐妹曼珈和羅西。他們一起吃晚飯，吃夜宵，坐酒吧，咖啡館，也在圓亭溪邊散步。他和他甚至把姐妹倆帶過了這條小溪。
那天，在圓亭溪邊，波曆說，我們要過去了，明天再見吧。
他說的我們指的是他波曆和彼得。他說話的對象是姐妹倆。
曼珈說：去那個什麽樂園？
波曆說：不是的，那裏還沒有去過。也許以後會去。
曼珈說：不去那裏去哪裏？
彼得說：今天我們或許去右邊。
曼珈說：廢廠區？
波曆說：對。
曼珈說：那裏不是說有鬼嗎？
波曆說：對，我們去了就有了。
她們笑了。羅西說：我們可以去嗎？
羅西很少說話，在四人行的時候更少說話，可是她一說話就沒有人可能反駁她。反駁她就會覺得對不起那一對暗波流動月黃昏的大眼睛。
于是他們就帶着姐妹倆經曆了她們的初夜。受累，請原諒作者的用詞不當。一個語文不好的人用詞不當是可以原諒的。
大約十天前，就是他們四人行到了那個廢廠區的第一次。
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可是這裏的道路是可以看得出來的。一是有遠處越走會變得越遠越弱的歡樂世界那一帶的霓虹燈的餘光，二是有溪對岸散步道的些許燈光，三是有天上的月光，還有第四，那就是這個廠區裏似舊似新的管道的金屬反光。
波曆說：害怕嗎？
曼珈說：有你們兩個大男人在，不怕。
彼得說：可是兩個大男人加起來有一百幾十歲了。
羅西說：那我就更不怕了。
他們都知道她話裏的意思，所以大家都笑了。
可是走着走着，當他們沉默下來大家都在找話題的時候，波曆卻聽出了害怕來。原因當然是，當誰都不說話的時候，聽見的聲音就會多了起來。他忽然發現，這裏跟山坡那邊不同的是，這裏連蟲鳴都沒有，也沒有動物的跑動，聽到的是他們八隻腳踩地的聲音，還有八個鼻孔吐氣吸氣的聲音，甚至他感覺到聽到了心跳的聲音，不光是他的心跳。
所以當多餘的聲音發生的時候，之前的那些聲音都沒有了。
好象調好了倒計時那樣，他們的腳步聲一下子停了下來，他們的呼吸聲也停了，連心跳聲都在瞬間消失了。
他說的多餘的聲音從一邊管道間傳過來，在草上移動過來。
越來越近。
當多餘的聲音轉化成多餘的圖像的時候，羅西發出了他們這個群體裏的第一聲，一個驚呼聲。
那是一個腦袋。一個腦袋從他們的下方露了出來。
說下方，指的是低于他們的身高的位置，相當于他和彼得三分之二身高的地方，比羅西和曼珈的身高還要低半個腦袋。
這個腦袋後面跟着的是一條胳膊，再就是一條腿，然後是胳膊和腿連帶着的身體。
那個位于胳膊和腿連帶着的身體的上方的腦袋張開了嘴巴，發出了一聲尖叫。
如果說羅西的驚呼是靜止後的第一個聲音，這個腦袋的尖叫就是第二個聲音。緊跟在這第二個聲音之後的，那是一連串的甚至可以說是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聲音。
第三個聲音是那個尖叫後的腦袋撞在一個那個腦袋頂上的管道發出的金屬混合聲，這個混合聲瞬間變成了鋪天蓋地排山倒海的聲音。這是波曆曾經聽到過的聲音，發自周圍的管道，很快就傳染了整個廢棄廠區的所有管道。
就是那種動物跑動的聲音，許許多多不計其數的動物在所有的管道裏奔跑的聲音，夾帶着它們跑動時可能的相撞和與管道金屬撞擊而從管道的縫隙裏散發出來的氣味，這個場面恐怕天上沒有而隻有地下才有了。也許傳說裏的地獄之聲就是這樣的。
一直到所有聲音都靜了下去，波曆才隐隐約約地看清了對面站着的人。
那是一個人，一個他在溪那頭見過幾次的人。他經常看到他出沒于蜜蜂樓。
後來他想起來的時候，他忍不住想笑，這人的出場還真有那種蜂窩被捅之後那種千萬隻蜜蜂群體奔湧的氣慨。他說的是他撞擊管道引出的聲音浪潮。
這是一個不起眼的人，一個中年男人，其實還不能說是侏儒，但他确實長得很矮小，至少比雙胞胎姐妹倆還矮了一截，估計還不到一米五。由于他的矮小，波曆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相貌。這讓他想起了地位轉移論。那個他偶然讀到過的地位轉移論說的是，如果一個人或者一個物有什麽特點會特别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或者它的其它特點就會被忽略。
第一個說話的是彼得，畢竟是飽經風霜的老大哥。他說：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對面那個人說：受累。我就是過來走走。
然後他就走開了，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廢廠區的盡頭的霓虹燈光餘輝裏。
波曆說：這就是你們說的鬼嗎？
曼珈說：可是真的很吓人，他忽然就冒了出來，而且引出了這麽大的動靜。
波曆說：這裏以後還來嗎？
曼珈說：你來我就敢來。
波曆就不說話了。在這種時候，他一般無話可說。
彼得說話了：這個人我經常見到，我看他長得象中國人，或者有點象古蒙人，我還用漢語跟他說過話，可是他用英語回答我。有點古怪。我從來沒有見到他跟其他什麽人走在一起，包括他的同事。
今天，他們是十天後再次四人集體越界進入圓亭溪西岸。
這次的越界竟然是羅西提出的。
她讓波曆刮目相看。
波曆說：你們不害怕了嗎？
羅西說：有趣。
波曆說：有趣？
她紅着臉說：越想越有趣。
于是他們就又走了過來，而且還是走到廢棄廠區這邊。
女孩子說“有趣”，而不說“刺激”。波曆家鄉的女孩子會說“好玩”。
說來也是的，管道裏那種排山倒海的聲音還真的挺刺激，也挺有趣的。可是，萬一裏面的動物或者其它什麽東西忽然從哪個缺口裏跑出來湧出來，那就不好玩了。甚至可能會玩完。
跟這裏的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一樣。
任何的物體裏面都可能有不明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