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已經知道了也熟悉了,波曆喜歡描述他的感覺。這麽說吧,如果哪根粗大的管子吐出一堆東西來,就象化工廠的原料那樣地吐出來,然後就成了人型,一個結實精幹的人,中年人,眼窩有些深陷,鼻梁比較高,膚色比較深,站在了那裏,他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個感覺。
他甚至忘記了回應,隻是呆呆地看着他走來。
這人到了他的面前,并且向他伸出手來。
他也伸出手去。他說:嗨!
這人說:所長說你是中國人。
他說的是漢語。
波曆說:是的,我是的。
波曆說的也是漢語,很久沒有聽到漢語了,至少有兩年多,他的心跳開始加速。
這人說:我的原名是郝山河,大好河山的山河,郝是紅耳朵那個,不是女子那個。在這裏,他們叫我彼得,就是西方最常見的那個名字,至少是最常見的名字之一,就是彼得貓彼得狗那個。
這人立即給了波曆一個開朗健談的印象。
波曆說:你的名字真好。我的原名是章程,就是章程的章程,公司章程的章程。我在這裏的名字是波曆,波曆哈特的波曆。
這郝山河說:歡迎魔法王國的小朋友!
波曆說:小朋友?你看着年齡不大?
郝山河笑了,沒有直接回答波曆的問題。他說:我們随便走走吧?
這個廠區面積挺大的,有幾條大道,許多小路。
波曆說:我怎麽感覺你是在這裏等着我?
郝山河又笑了,他笑得很優雅:可以這麽說。其實最近我到這裏來得比較多,包括南面的山坡上,包括這裏,應該說是受了你的影響。
波曆說:受我的影響?
郝山河說:是啊,那天區長說你是中國人。第二天我就看見你過了那條小溪。我就也走了過來。不過你放心,我沒有跟在你後面,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别這樣看着我。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什麽不直接跟你打招呼。你要知道,你是我在這裏見到的第一個華人。說實在的,就是這麽多年沒見過家鄉人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跟一個家鄉人說話。我總覺得,跟一個家鄉人說話相當于揭開自己的傷疤。我知道這個有點古怪。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怎麽樣,坐一下?
波曆說:好的。
這時他們走到大路和小路交叉的一個路口,這裏有一道水泥台基。他們就在那台基上坐了下來。
郝山河說:我剛才說,跟家鄉人說話相當于揭開傷疤,那意味着讓捂幹了的血重新流出來。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波曆說:我懂的,完全明白。
郝山河說:你剛才實際上問到了我的年齡。年齡正好是我這些年來在這裏最不願意去想的問題,一個傷疤。
波曆說:那就不說。
郝山河說:不,不,要說,其實說開了就沒什麽了。你猜一下?
波曆說:你的年齡?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到這裏,到這個島上多少年了?
他哈哈大笑,然後說:厲害。一聽你提問題,就知道我面前坐着一個科學家,一個能夠一把抓住問題要害的科學家,知道從哪裏下手。我可以準确地告訴你,我是C014年3月8日到這裏來的。
波曆跳了起來。
然後波曆又坐了下去,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自己的心跳。
波曆說:你是說C014年3月8日?
郝山河說:是的。
波曆說:你是從馬雅斯坦來的?
郝山河說:是的。
他的臉有些紅了。不是害羞的那種紅。
波曆說:你乘坐的是馬雅斯坦的飛機?
郝山河說:是的。
他的臉整個脹紅了,像快要腫起來那樣。
他說:我們是搞半導體技術和IT技術的人。并不都是坐那架馬雅斯坦航空公司飛機來的。當時我們在馬雅斯坦首都芒城參加世界信息大會,那54個人是中國當時最優秀的半導體信息技術專家。我可以告訴你,我當時已經研制出5納米的芯片。
波曆說:5納米?在那個時候?我也關注這些發展,據我所知,那時候28納米都是剛剛問世。受累,我不是懷疑你的說法。
郝山河淡淡一笑:沒關系。其實我的研究成果那時候并沒有公開。否則我也不會在這裏改了半個行搞IT了
波曆說:你不覺得這些事情後面有一隻黑手嗎?而且顯然是同一隻黑手?
郝山河說:有黑手是肯定的。不能肯定的是有幾隻黑手。我總覺得這些事情不像是單一的國家幹的,倒像是許多國家裏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幹的事情。
波曆說:可是,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可以問一下你的歲數嗎?你看上去像是四十幾歲。
郝山河說:擡舉了。當時我已經年到中年,四十二了。
波曆雖然猜出了一大半,但仍然吃了一驚:這就是說,你現在已經快到那怎麽說的,耄耋之年?
他哈哈一笑: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波曆說:草木。中學語文課本裏有的。
他說:對。其實耄耋隻是說人年紀大了。但聽上去挺吓人的,看上去更吓人,每個字都在說老。我倒更喜歡朝枚之年、或者枚朝之年那樣的說法。朝是什麽?早晨。我覺得我還處于生命的早晨。受累。
波曆說:真的是這樣的。你不僅看不出那樣的年齡,而且這正是這個生命島本來應該有的含意。我在這裏認識了一個一百四十幾歲的人,不,至少有兩個。如果這個生命島真的是爲了人的生命或者壽命而研究而奮鬥的,我還真願意把這個島底坐穿。
他說:我還見過一個一百五十多歲的人呢。也是在這裏。他現在還活着,而且是高質量地活着。看上去年齡跟我現在的樣子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