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距離今天九天時的事情。如果說有個“康蕩”或者說倒計時的說法的話。
把英語的倒計時音譯成“康蕩”的時候,波曆的心呯地跳了一下。因爲他這麽寫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了今天即1月22日。該發生和不該發生的事都已經發生了。“康”的“蕩”。這個詞怎麽就這麽有預示性呢?這裏說的是事後的預示性。
倒數九天前的那個夜晚,波曆和瓦西裏當然仍然是在酒吧裏度過的。
兩杯金湯力過後,他問瓦西裏:我怎麽感覺你的狀态有點不透明呢?
也許是酒精的初步效應,瓦西裏透過朦胧的玻璃體看着波曆,又喝了一口酒。
他說:你的觀察是正确的。确實有些事,我在猶豫要不要說。
波曆說:你就說吧。
瓦西裏說:我第一次見到木蘭的時候,你知道嗎?我就想起了你們中國裏那個王黛玉。我讀過那本小說,是英語版的。
波曆說:你是說,弱不禁風?
瓦西裏說:對,大體上是這個意思。那本小說我沒有讀完,不是因爲小說寫得不好,而是因爲小說裏的刻畫太具體太真實了,喚醒了我的醫生意識。當時我就覺得那個王黛玉是得了病了的,而且是絕症,在當時更是絕症。于是我就讀不下去了,因爲我知道結局會是什麽樣的,雖然我作爲醫生不應該有那種感情過敏,我知道的,可我就是改不了。雖然王黛玉當時的年齡還很小,據考證說是隻有十三四歲對嗎?
波曆說:好象是的。還有說隻有十一二歲的。我不清楚,我也沒有讀完那本小說。
瓦西裏說:我見到木蘭時,我的潛意識跟我的表層意識就是不一樣的了。我的潛意識就是我的醫生意識。談話進行到後半段,受累,我說話好象總是帶一點醫生的官腔,或者說醫腔,講到後來,我問她,你能到醫院來接受一下檢查嗎?她說,眼睛?我說,對,眼睛,不過我想給你做一個全身的檢查。
波曆沒有插話,瓦西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感激”隻是他的個人感覺。
瓦西裏說:木蘭說,她本來不想再進醫院了,也不想再見到醫生,甚至不想再看到這個世界。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她說,她忽然想看到這個世界了,再看到我,再看到你。所以,她同意到醫院來檢查。
瓦西裏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後繼續說:我給她做了全面的檢查,CT,核磁共振,穿刺,化驗。
波曆打斷了他:穿刺?她是得了腫瘤了?
瓦西裏說:是的,惡性腫瘤,而且是晚期。一開始是眼癌,但已經擴散到全身了,多個髒器已經出現了衰竭的初步迹象。
波曆說:能治嗎?
瓦西裏說:很難。我把她的情況真實地告訴了她。她好象看得很淡。她說,海浪和師父都在等着我。我聽你說過海浪。
波曆說:是的,是她的師弟,我的好朋友。
瓦西裏說:我告訴她,我們會盡力治療。但我知道,這樣的話我對很多人說過。不過也确實有治好的。後來,她就住在醫院裏了。我臨走前去看過她,她說,她希望能看到你,就是波曆。今天查爾斯說的話我是明白的,搞科研尤其是生命科學的研究真的是需要時間的,可是我們真的沒有時間了。所以,我決定明天就回去,上面也已經批準了。
波曆說:她想要看到我。這怎麽可能呢?
忽然波曆想起了一件已經被他遺忘的事情。他問了一下店裏的服務生,服務生拿來了一張很大的紙,一張他們叫羊皮紙的那種,至少有A3那麽大。服務生還給他拿來了一枝筆。
他到隔壁那張桌子上,鋪開大紙,重溫了已經被他忘卻了的技能。
他畫了海浪,畫了木蘭,畫了他自己,畫了果果,然後遞給瓦西裏。
瓦西裏的表情簡直絕了。成語裏說的目瞪口呆,說的就是他。
他說:你這麽會畫?
波曆說:在二區的時候學的。自己練的。
瓦西裏說:太厲害了!可是,你爲什麽在這中間空了一個位置呢?
波曆說:那是你的位置。我本來想把你畫上去的,可是又一想,那不是亵渎真人嗎?有你這個真人版在那裏,還用我畫嗎?你隻要展開給她看,如果她真的能看見的話,你把你的腦袋往那上面一放,甚至撕個口子把你的臉塞在口子裏,那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瓦西裏笑了。他笑得很真人。
他說,他一定盡力去拯救木蘭。
瓦西裏離開後,查爾斯的表情一天比一天好看,他的臉一天比一天光滑,或者說,一天比一天遠離皮膚下的那些暗流,又或者說,他黝黑的皮膚一天比一天發亮。
原因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這是說從瓦西裏此次到來的日子算起,他們的小動物們活得越來越活蹦亂跳,它們眼眶裏殘存的那些不透明體越來越少,直到完全消失。
第三天,查爾斯說:看來我們真的成功了。
第四天,他又說了“真的”:看來我們是真的創造了奇迹。
第五天,他說:我們真的創造了曆史。
他重複了“真的”,但是省略了“看來”。
他甚至又給波曆開了一堂病毒課。不過,這回不是在他的小辦公室裏,而是在他們的實驗室裏,當着波曆和羅西的面。
他說,整個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是談病毒色變。确實,病毒是壞東西,它和細菌聯手,你一拳我一掌的,把人類毀滅了好幾遍了,現在仍然在摧殘着人類,每年都有它們的傑作出世,就象它們也在争奪着貝諾爾毀滅獎。
但是,細菌和病毒作爲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也是群體最龐大的生物群,它們也是有鬥争的,它們之間的鬥争非常激烈,跟它們一起搏鬥的,都是最小的東西,包括細胞,包括基因。有時候病毒跟細菌發生戰争,病毒跟病毒發生戰争,病毒跟細胞發生戰争,它們之間的戰争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于是他們造成了人類和動物的許多痛苦,甚至是毀滅性的痛苦。
病毒參與或者發起的戰争都是黑腳黨之間的戰争,是壞人跟壞人的戰争嗎?其實不是的。我想說,其實病毒經常有功于人類和動物,它們裏面有壞的,也有些好的,或者它們本來想做壞事,結果卻做了好事。
超二流感的時候,我還沒有到這裏來。你們好象也還沒有來吧?
(波曆和羅西都說還沒有)。
他繼續發表他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