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就是治療的事了。
首先,這變成了他的任務。
因爲,既然是細胞作的孽,就應該從細胞着手,也就是說,讓那些編織到動物眼睛裏去的細胞退出去,消失掉。
他當然馬上就想到了他在二區學到的那麽一點倒置知識。蘇珊、薩克遜和科雷都做過細胞倒置,他從他們那裏也學到了一點倒置的基礎知識。簡單地說,倒置就是讓多能細胞反向發展,一步一步地死掉,然後自我清理掉,比如被血液或其它物質消化、消除或帶走。
要讓細胞反向發展,就要注入一定的因子或者分子。而且要掌握注入的節點。
波曆回想着當初薩克遜和科雷說到過的分子。但他們說的很少。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技術秘密。
他在體外試驗裏,先後用了多種分子。終于找到了一種分子,能夠在體外試驗裏起到倒置作用。
他把這種分子和含這種分子的汗線細胞分别注射到失明的一條狗和一隻貓的體内,而且直接在它們的眼睛旁邊注射。之後提取的活體表明,這兩個動物眼睛裏及其周圍的汗線細胞确實在減少。
可是,幾天後,這種反向發展就停止了。不僅是停止了,而且,新的化驗結果顯示,這兩個動物複陽了。也就是說,它們體内的巨細胞加猴痘病毒混合體又複活了,而且發生了新的變異,變得更活躍了,導緻這兩個小動物體内的汗線細胞又開始繁殖,甚至突破了眼睛的範圍,在整個臉部高速繁殖。
更可怕的是,應該說,比當初更可怕的是,這回整個眼球表面也被覆蓋了,這麽說吧,就象是動物的眼皮長到了眼眶裏去,瞳仁和眼白全體被覆蓋了。而且,也許是因爲眼球變厚的原因,這些實驗動物的眼睛再也合不上了。這真的讓人毛骨悚然。眼睛一直睜着,眼眶裏長着的是跟周圍一樣的眼皮。
查爾斯說,這複活的病毒說明,光靠細胞的倒置是不行的。波曆說,是的,我也覺得,對病毒也需要做類似的工作。查爾斯說,對,就是病毒的倒變。
這邊,波曆配合着查爾斯做倒變。查爾斯确實做過很多病毒倒變的工作,也是注入一種甚至兩種分子。那邊,姆文巴也開始做倒變。這回遮旁普也在指導着他。
具體的細節就不說了,說了也不會有多少讀者感興趣,再說,這牽涉到科技秘密。
又過了十幾天,兩邊都開始了倒置加倒變的動物實驗,仍然是針對那些發生了病變的動物。
問題是,倒變加倒置,兩者都需要找到合适的節點,尤其是病毒的什麽節點注入細胞,或者反之。這是他們這裏,兩邊,誰都沒有經驗的事情。
也許不是誰都沒有,可是如果有經驗的人不願意說,那也是誰都沒有辦法的事情。
這話說的是遮旁普。他最近在這件事情上倒是很賣力的。也許他覺得羞愧,想要補救。也許他并不是把什麽事情都看得很淡。事關競争,恐怕誰都想赢,或者說沒有人想輸。
如果當初真的是他做的混合劑,或者他安排人做的,他應該有數據保存下來。可是,在他的指導下,姆文巴也沒有做成功。幾個月了,一直也都沒有。
他們做生物實驗的人是知道的,即使有數據,但在數據需要颠倒過來做的時候,情況也可能會很不一樣。當然了,有數據的人多半會比一沒有數據的人更快找到途徑。
他們試了很多次,一直都沒有能夠取得令人滿意的結果。相反,在這些翻來覆去的實驗裏,有幾隻動物身上發生了其它病變,比如腫瘤,甚至是惡性的。
波曆盼着瓦西裏來,希望能聽到木蘭姐的消息。可是他又怕着瓦西裏來,因爲他們這裏的研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他的心情真的很矛盾。他就是帶着這種矛盾的心情兩邊跑着。查爾斯那裏的“本職業務”這幾個月基本上很少去做。他做做實驗動物檢查,驗驗它們的血液,試着各種分子在不同節點的注入。然後就跑到蜘蛛樓去,看看姆文巴的化驗和實驗。就這樣兩邊跑着,他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煩躁。
所以,當比特利絲說她們要到西壁的蝙蝠洞去采樣的時候,他的眼睛會發亮。于是薩麗摟着他的肩膀說:想不想跟我們郊遊去?
她說的是“郊遊”。
這裏說的是今天的事。也就是說,轉了半天,終于回到今天這個日子了。
盡管波曆想到蝙蝠庫裏和她們倆工作台上的蝙蝠,心裏就有些麻辣感,尤其是那隻已經被開了胸的蝙蝠忽然把翅膀張得大大的以最快速度在他頭頂上忽拉拉掠過的情景,更何況無數蝙蝠在一個山洞裏可以自由飛翔,太也麻辣了。可是他卻忽然覺得他真的需要一次“郊遊”,他甚至覺得她這個用詞對他來說很治愈。
在煩躁之中煎熬的我,需要的是惡治,是一種接近于恐怖的刺激。他覺得。
他說:他們就這樣去?
比特利絲驚訝地看着他:你認爲要怎麽去?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已經過了橋,已經踏上了圓亭溪西面的土地。
他們不是從圓亭裏過的小溪。這條小溪上,在他看得到的範圍裏有五座小橋,圓亭橋隻是其中一座。
波曆說:我以爲你們要全副武裝的。
薩麗笑了起來:沒事的,我們已經去過無數次了。
波曆自己也覺得奇怪,或者說有些佩服他自己。到三區這個桶底世界來,都已經快一年了,可是他還真的象是被捆住了腳一樣,走到圓亭溪就止步,多半止步在圓亭裏。他并不是害怕什麽。其實應該說,他不知道他害怕什麽,或者說應該害怕什麽。
也許是曼珈的話有着神奇的約束力。波曆知道,那是一種道德約束力。但他覺得他的心理并不那麽簡單。他不是那種所謂的君子。他也不是害怕驚悚。在這個島上,他經曆過的驚悚恐怕是許多人一輩子的經曆加起來也及不上的。他後來才有些明白了,其實,他總覺得,過了這條小溪,相當于走進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未知的世界。走到這個世界的門口,他就遲疑了。
這個世界跟在圓亭裏看到的那樣,沒有什麽特别的。應該這麽說:他們從圓亭的左面即南面過的溪,走的是風景好的一邊。不象圓亭正對着那片靠山壁的房子的位置,那裏有一條寬闊的道路通過去,是一條可以行駛汽車而且可以雙向行駛汽車的水泥路。而他們過了這座小橋後,直接就是上坡的路,是散步小徑那樣的路。坡上長着許多樹,草高而密,還到處有鮮花盛開。由于永遠在攝氏三十度左右的溫度裏浸泡着,這裏跟這個桶底整體風貌一樣,所有的植物都是争先恐後地争奪着空間的,歪着斜着擠着,高高低低沒有任何秩序可言。
從坡上往回看,他們居住和生活的區域,那是一個完整的蠟染的世界,一個藍色的世界。站在坡上的穿着藍色工作服的他們則顯得很孤立。西南方向的山壁已經距離他們不那麽遠了,那裏沿着山壁建的房子擺脫了藍色的調子,其實挺美的。這麽說吧,就象是他在歐洲的一些古鎮裏見過的,那是一排彩色的房子,除了藍色,什麽顔色都有了,白色、黃色、橙色、紅色、綠色,灰色,有一棟甚至是深黑色的。北面的舊廠房則真的有些煞風景。但是從這個坡上看去,他忽然覺得那裏反倒有一種神秘的魅力,就象是從不規整的亂七八糟的樹裏草裏花裏長出了許多規整的管道來,象大地的胳膊一樣,扭來轉去上行下走左轉右拐的,述說着另一個星球的語言,一種跟這裏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分明象是從這裏的土地裏自己生出來的天體地理語言。
怎麽啦?薩麗問波曆。
波曆說:你們也不知道那以前是什麽工廠嗎?
比特利絲說:誰也不知道。有人說早就有了,也許有了幾百年了。可也有人說,當初他來的時候還沒有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有了。
波曆說:這人在這裏待了幾百年?
她說:怎麽可能?我說他是瞎說的。可是他卻向我發誓。我就當他說的是瘋話了。
下了這個坡,散步道變成了小徑。小徑上也長着草和花,隻是比周圍的草和花低一些。
波曆說:看來很久沒人來過了。
薩麗說:我們上次來是一年前了。其他人恐怕很少到這裏來。
波曆說:這裏有野獸嗎?
薩麗說:這裏有些小動物,有蛇,可是這裏的動物都很怪,好象白天都在睡覺,晚上才會出來。
比特利絲說:可是走路要小心,最好你也揀一根樹枝撥一下草。有一次我就踩到了一根軟軟的樹枝,這根樹枝忽然就變成了一條蛇,立了起來,真把我吓了一跳。這條蛇還挺長的,立起來很高。可是它好象沒有睡醒。我一擡腳,它就滑走了,然後爬到旁邊的一棵樹上,繼續睡覺。
薩麗笑着說:揀樹枝也要看清楚了。有一次我滑了一下,扶住一棵樹,我的手碰到的是軟的滑的,也是一條蛇,顔色跟樹幹一模一樣。
波曆聽她們的,揀起了一根落在地上的還有樹葉的樹枝,一路走一路撥着草。
撥着草往前走。他的心痛了起來。你懂的。他想起了基因河畔我們四個人往山上走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