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樓跟他們蝙蝠樓一樣,白天上班時候,各個實驗室的門都是敞開着的。對此波曆産生過疑問,他也問過查爾斯。他說,你别看我們都是研究病毒的,但我們這裏卻是最安全的,有各種你看得到或者看不到的措施或者說設施。反正空氣裏絕對不會有洩漏出來的病毒在飄來飄去。再說了,所有人都打過各種混合疫苗。
蜘蛛樓的同事見到波曆都很熱情,都叫他波曆老師。
一個中年男子對他說:我們這裏有好多人研究固有性病毒,我就是其中之一。但我們的任務不是研究怎麽消滅這種病毒。你懂的。
另一個老年女子對他說:我們做這種實驗的動物,最後都被我們處理掉了。搞治療性研究是犯法的。
另一個中年男人對他說:如果你有你說的毒液的樣本,可以先拿來化驗一下。
後來他有一天忽然就夢到了木蘭姐和海浪。
醒來後,他使勁回憶,總算想起了一些。他看到海浪在叫喊什麽,木蘭姐在他的叫喊聲裏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但沒有眼球,她大大地睜着的是兩個洞,兩個深不見底的洞,象宇宙一樣深,一樣大,而且越來越大。他就在裏面奔跑着,他耳朵裏仍然被灌輸着海浪的叫喊聲。可是仍然聽不出他在叫什麽。
十幾天前的早晨,在陽光剛剛照在比較高的那些樓頂上的時候,波曆再次走進了蜘蛛樓。
他一走進蜘蛛樓,就見到了蜘蛛樓主,就是蜘蛛研究室的主任,那個在方亭比賽裏早早地倒下的幾個樓主之一。
他說:波曆老師,又是爲巨細胞病毒的事?
波曆說:是啊。
在此兩個月前,我也曾經問過這位主任。他也是說,如果有毒液樣本,那可以先化驗一下。
主任說:祝你好運!
他拍了拍波曆的肩膀,然後就走開了。
這裏許多人養成了拍他肩膀的習慣。他也不知道爲什麽。也許他的肩膀比較寬,有些肉感,拍的人會有舒适感?曼珈也經常拍他的肩膀。甚至有一次,他跟經常那樣坐在實驗室裏發呆,羅西也拍了他的肩膀。但她拍完他的肩膀好象被燙到了一樣,臉都燙紅了。
他胡思亂想着,跟一些叫着波曆老師的人說着摸您,漫無目的地走着,走到過道盡頭又往回走。他也不知道他到這裏來幹什麽了,他幾乎都沒有向開着門的那些實驗室裏看。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他正經過的一個同樣開着門的實驗室。
然後他呆住了。
那個被他看着的人同樣呆住了。
他輕輕地說:瓦西裏?
那人輕輕地說:波曆?
然後他響響地說,應該說是叫了起來:波曆!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強烈的顫抖。
波曆沒有大聲地重複他的名字,而是直接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波曆。他們倆從來沒有過肢體接觸,連握手都沒有過。可是他們倆擁抱了。
他鄉遇故人。話就是這麽說的。話很簡單,但是有充足的感情含量。
瓦西裏說,當初他不能告訴他,告訴他了恐怕也說不清楚。他有個特殊的雙重身份,在四區當醫生是第一重,在三區當研究人員是第二重。有時候,他到這裏來,一待就是幾天甚至十幾天,但有時候幾個月都不來。隻有在上面通知他或者要求他的時候,他才會來。
瓦西裏說:你知道嗎?你走了之後,四區的人好象忽然發現你走了。或者說,忽然大家都想起一個叫波曆的人來了。許多人都提到你,尤其是小護士梅根。我覺得她好象對你還有點那種意思。
波曆說:你有沒有見過木蘭?
瓦西裏說:木蘭?
波曆說:就是我那個喝了飲料後雙眼失明的朋友。一位中年女士。
瓦西裏說:沒有。我是說沒有再見過。你當時沒有告訴我那是誰,我也沒問。我在那裏沒有見到雙眼失明的女士。
波曆說:上次給你的含有巨細胞病毒的液體你那裏還有嗎?
瓦西裏說:我保存了。無論是原始液體還是培養過的,我都保存了一份,而且之前已經帶到這裏來了。我本來想,這裏是搞病毒研究的,帶到這裏來可以找時間研究一下。
波曆說:太好了。你能給我一部分嗎?
瓦西裏說:沒問題。我一會兒就給你一些。
這次,瓦西裏在三區待了十來天。他用蜘蛛樓實驗室裏的儀器重新化驗了木蘭姐中毒的毒液,證實這個液體裏除了巨細胞病毒外,還含有猴痘病毒。
查爾斯對這件事情也很關心。他用更多的儀器測試了。他告訴波曆,這裏面不是簡單地含有兩種都有導緻失明功能的病毒,而且,都是經過變異病毒,把它們混合起來看來是經過特定安排的,也就是說選擇了一定的節點,在巨細胞病毒變異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植入了猴痘病毒,也可以說是一種精心預定的巨細胞病毒轉基因。然後又經過了一些自然變異。他說他會嘗試倒變。就是找到兩種單獨變異和一種綜合變異的次數和節點,把它們再變異回去。他說,巨細胞病毒有個好處,就是它可以長期存在。這本來是壞處,但在這裏就有好處了。如果能研究出倒變的節點,能一步步倒變回去,能找到那個引起失明的節點,甚至可能刺激性治療失明的視網膜。
波曆說:太好了。能讓我參加這個過程嗎?
查爾斯說:可以。我們一起來研究。
這是波曆到三區後第一次聽到“倒變”這個說法。多能細胞那裏有“倒置”,基因那裏有“倒轉”,卻原來,病毒這裏也有人在搞“倒變”。波曆想,這三個“倒”将來對扭轉人類的命運或許會有重大意義。
那些天裏,波曆每天都找瓦西裏散步、喝酒、吃飯。
有一次,下班後,波曆遇到了曼珈、羅西姐妹倆,就跟她們一起做個晚餐前的散步。
他們在圓亭溪上的圓亭裏站了一會兒。曼珈說:你的朋友來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大大的動漫眼睛是看着西面山壁的方向的。
波曆看見了瓦西裏,他從那邊山壁前的那些房子那裏走來。
波曆說:你以前經常見到我這個朋友嗎?
曼珈說:沒有,就是最近這幾天,我經常見到他,他每次都跟你走在一起。上一次就是在這裏。
是的,波曆想起來了,上次他帶瓦西裏到這裏來。瓦西裏問他,爲什麽不走到小溪那邊去。他說:我從來沒有去過,也許以後會去。瓦西裏說:爲什麽?波曆說:有人告訴我,這條溪是一個界線,相當于一條國界,這邊是好人的國家,那邊是壞人的國家。瓦西裏驚訝地說:那邊隻有壞人可以過去?波曆說:也不一定,說不定去了再回來仍然是好人,要看這個好人是否有做好人的決心。
瓦西裏好象懂了波曆的意思。其實波曆也這才理解了他自己的想法。
瓦西裏臉色腓紅地走到亭子裏。其實他的臉色應該在遠處就是腓紅的人。
跟晚霞無關。晚霞其實這時候已經到了他們背後即東面的山壁上方。
波曆沒有開瓦西裏的玩笑。其實波曆心裏也一直是癢癢的。
心癢不等于心不好。他自己知道,他這樣局限自己并沒有太多的理由,更沒有太多的必要,隻是他沒有想好什麽時候越過這條小溪。
這隻是一條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