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盤旋。沒完沒了的往下盤旋。在黑暗裏盤旋。
波曆是從A1樓即區長和管理部門所在的樓的地下上車的。
他出發的地方已經是在地下,可是他上了的車一路還在往下走,而且不停地往下走。不是筆直地下行,但反正是下行。
他想起了八年前的地下之行。那種滿天星星的感覺,有上天或者在天上飛行的感覺。而這回,他感覺是開啓了地獄模式。
八年前,天啊,說話已經八年了,當年中國抗戰一共才八年,可他在這個島上已經過了兩個八年。八年前,他還記得,當時他,尤其在地下行程裏,看着地下車道裏星星一般的燈光,他難得地想起了素華和可可和以以。
八年後,在地下的行程裏,他終于再次想起了素華和可可和以以。真的不好意思,最近這四區的八年裏,她們已經幾乎完全地被埋在了他的大腦皮層底下了。
可是她們都變得模糊了,尤其是可可和以以,當年十歲的小姑娘,在十六年之後,當然已經二十六歲了。他依稀記得她們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抱着他的樣子,他晃着她們。晃着晃着,她們就睡着了,晃着晃着,她們睡醒了,可是睡醒的她們變得很大,大得他認不出來了,大得模糊了。
素華說:你怎麽了,是你的女兒啊。他說:我知道的,可是,你真的是素華嗎?你還是十六年前那個素華嗎?真的不象了。
素華說:你這是幹什麽?
他沒有回答她,因爲他隻顧着奔跑。他在往回奔跑,他在叫喊着:娜拉!娜拉對他笑着。他奔過去,她也奔過來。她迎面而來。可是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跟向他奔來的娜拉的距離越來越遠。遠處,素華和可可和以以也在迎面向他奪來,可是距離也越來越遠。
他整個處在一個一切物體或者說所有的人都在向他奔來同時卻都拉大着跟他之間的距離的特殊情況之下。他幹脆站了下來。她們仍然在向他奔來,包括娜拉和素華、以以、可可,從兩邊奔來。可是仍然保持着越奔越遠的态勢,越往他奔,離他越遠。
海浪說:請下車。請下車。
他說了兩遍。
他不是海浪。他又揉了一遍眼睛。他當然不是海浪。
說話的是個警察,一個穿着淡黃色制服的警察。他見過他,在A1樓裏,在施圖姆向他走來要給他一個告别擁抱而他轉過身去把背部對着的時候,他見過這個警察,因爲他轉過身去的時候背對着施圖姆而面對着的就是這個警察。
他當時覺得有什麽東西不一樣。
這個警察對他笑了笑。
他說:我自己來。
他指的是他手裏他的那個箱子。
警察沒有理他,提着他的箱子走在他的前面,進了一個電梯。
出了電梯,波曆進入了的是一個更衣室,一個讓他想起他和若雪從地下出來的那個光光的女人們驚呼着逃亡的房間。
這個穿着淡黃色制服的警察旁邊還有一個警察站着。
這是一個穿着藍色制服的警察。
穿着藍色警察制服的說:請沐浴,更換服裝。
長凳上放着一疊服裝,有外衣和内衣,包括襪子,都是藍色的。
穿黃色警察制服的人說:請把你身上和箱子裏所有的黃色服裝都交給我,我帶回去處理。
波曆說:我來,我來!
可是這個穿黃色警服的人已經打開了他的箱子。這個打開蓋子相當于揭開他的心髒的箱子。這個從來不上鎖也沒有鎖可上的箱子,這個裏面有着對他來說對世界來說都是最珍貴的東西的箱子。
穿黃色警服的人說:你先洗澡更衣。
他倒是沒有進一步翻動這個箱子。
波曆從容地鎮定地脫下身上的所有衣服。他說:男人洗澡。他的意思是,你們也是男人,難道另外一個男人洗澡要在一邊看着嗎?就那麽好看嗎?
穿藍色警服和黃色警服的這兩個人都沒有回應他的話。他隻能在他們的眼睛裏,在他們直視的目光下脫光了自己。
他從容地鎮定地走進淋浴室,打開了水龍頭。他在蓮蓬水聲裏傾聽着,他傾聽的當然不是落在他身上和地上的水聲。可是他聽不清楚更衣室裏的聲音。
他以最快的速度沖洗完畢。他幾乎是沖回了更衣室,當然是用盡力壓着速度的步伐。那兩個警察仍然站在那裏,一個在他的箱子左面,一個在他的箱子的右面。
他匆匆地擦了一下身體,穿上了放在長凳上的藍色的内衣和外衣。他脫下的黃色的衣服已經被那個穿着黃色制服的警察塞進了一個塑料袋裏。
他說:還有,所有黃色的衣服。
警察指的是箱子裏的那些。波曆明白。
他彎下腰去,把放在他的西服上面的黃色的衣服都拿出來,交給了他。
他說:下面。那也是黃色的。
他感覺自己的臉色也在變黃。
他再次彎下腰去,他捧起他的西服上裝。他說:這是我的浴巾,是白色的,隻是有點發黃。
他說:把那拿起來。
他把浴巾捧起來。下面是他的西褲。
警察說:也拿起來。
波曆重新把浴巾和上裝放下,連同西褲一起端起。下面就是箱子的底部了。
這個警察蹲了下去,摸了一下箱底。然後說:放下吧。
波曆把這個三明治即西服上裝和下裝夾着浴巾一起放下。
那個穿着藍色制服的警察說:把那些都放進去。
波曆愣了一下,但馬上就明白了。
他把長凳上剩餘的藍色的衣服都放進了箱子,順手蓋上了箱蓋。
兩個不同顔色的警察相互敬了個禮。他拿起了箱子,跟着穿着藍色服裝的警察走了出去。
說實在的,在這整個過程裏,他的心都已經在喉嚨口那裏堵着,直到他提着箱子跟着藍衣警察走出去,它才落了下去,落得有點猛,把他的胸腔震得有點疼。
他怎麽就這麽英明的?他邊走邊想着,他覺得他的思想有點象那個中國傳說裏的事後梁葛朱。不一樣的是,他事前就已經是梁葛朱了。他的安排好象是算好了所有的可能性。包括箱子裏東西的安放順序,包括他身上的衣服。他們允許他帶着箱子,他們當着他赤條條的身體,取走了他所有黃色的衣服,他們看了并且摸了他的箱底。好象都是按他自己編的程序。
他走得都有點飄飄然了。他是在一個藍色的女孩子的目光裏看到自己的飄飄然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恢複了步行的穩重性。他知道,還沒有到可以飄飄然的時候。
這個穿藍色制服的警察把他帶出了他所在的房子,把他帶到了陽光下。那個藍色的女孩子是他走到陽光下之後看見的第一個人。她穿着藍色的衣服,眨着藍色的眼睛。
是正午的陽光,他想。出發之前,或者說離開四區之前,他前往A1樓的路上,在他轉過身去合理規避施圖姆的擁抱企圖的時候,那裏照耀着的是上午的陽光。
他不知道他在車裏坐了多長時間。後來他睡着了。畢竟他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合過眼。在睡着之前,他隻知道自己在無窮無盡的下行之中,在往下的盤旋裏。
這裏的天是藍色的。路上遇見的人也是藍色的。所有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的人都是藍色的,甚至他們的目光也是藍色的。
他進入了一個藍色的世界,一個深不可測的藍色的世界。仿佛他是進入了大洋底下的一個世界,一個沒有海水的海底世界。有一種身在巨大的水族館裏的意思。巨大的空間上面是海洋。周圍是海底的布景。
這是他的寫意式的第一感覺。懂一點中國水墨畫的人都知道,什麽叫工筆,什麽叫寫意。寫意,就是大塊潑墨大塊留白的意思,就是求大體舍細節的意思。
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甚至沒有去多想爲什麽他會有“深不可測”的感覺。當時他所有的思想都在慶幸和希望能夠進一步慶幸的漩渦裏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