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曆奔到了A2實驗室大樓門前。大門應聲而開。這裏說的聲,指的是他的腳步聲和他的呼吸聲。他筆直往裏奔,第一道内門刷着他的臉開了,過道盡頭的第二道門也開了,他奔得太急,他的身體甚至蹭到了正在緩緩開啓的門的邊緣。
第三道門即他和馬裏奧實驗室的門剛剛開啓,他就急急地刹住了腳步。
原因是一股煙味。
他快步走進去,空氣裏彌漫着燃燒的尾氣。這裏說“尾氣”,指的是收尾的氣息。
實驗室中間地面上有一些餘燼。馬裏奧燒了一些紙。幸好不多。
往裏走去,他看到一個櫥門敞開着,那一排最裏面的那個櫥的門敞開着。
他快步走過去,這個櫥完全空了。
這是馬裏奧唯一鎖上的櫥。這個櫥本來就基本上是空的。裏面原來隻有一個小瓶子。除了馬裏奧,也許隻有他知道,那是馬裏奧看得比他的生命還重的一個小瓶子。那裏面放着的是他的妻子。更準确地說,是他的妻子的基因,或者說血樣。
本來基本上空着的櫥現在完全空着了。也就是說,那個比馬裏奧生命更重要的小瓶子不見了。
他有耳鳴的感覺。馬裏奧的那句話從他的房間裏陪着他一路奔跑到了這裏,一直在他的耳邊鳴叫,現在成了真正的耳鳴,就像飛機在跑道上沖向天空時發出的那種引擎聲音,震得他身體都搖晃起來,震得那個敞着門的櫥也搖晃起來。
他要跟他最愛和最恨的人一起離開這裏了。這是馬裏奧寫在紙片上的那句話。這句話在他的腦子裏鳴叫着,升級着,成了飛機起飛的聲音。
馬裏奧,你這個瘋子!他肚子裏罵着。
他走到實驗室中間那堆灰燼旁,他蹲了下來,伸出手去探了一下。這灰燼還有餘溫。還是熱的。
他站了起來。他奔了出去。他穿過過道,奔出大樓,從A樓之間穿過,從小巷中間穿過,他一口氣奔到了基因河邊。
他的腳步聲在深夜裏很響。
河邊燈火通明。
久違了的燈火通明。
河邊有許多車,好幾輛警車。也有軍車。幾輛車正在離開,有一輛已經開上了吊橋,向對岸開去。吊橋上燈光明亮。
已經是下半夜了,散步道上仍然有不少人,跟他一樣穿着淡黃色服裝的普通人。畢竟這裏很多人是夜貓子,很多人落下了常年失眠的病根。他知道的,每天半夜裏河邊還會有人三三兩兩地散步。也許一些人是從商業街的那些酒吧裏出來的。
他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是施圖姆,他聲嘶力竭地喊着:都走了,滾!滾!有什麽可看的!什麽都沒有!滾!
這是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施圖姆。在大批人走進基因河的那個晚上,他還保持着他那永遠的微笑。可是他現在像瘋了一樣,手舞足蹈地叫喊着,好像光是喉嚨已經不夠用了似的。
從他身邊走過去往街道裏走去的人們看着他的眼神都有點古怪,好像他在他們的眼睛裏是個外星人。有的人對他點點頭,有的人對他搖搖頭。他們都沒有說話。沉默的一群人。沉默的人們。
他們走了,可是他向他們走來的方向走去。準确地說,他在向施圖姆走去。
施圖姆好像沒有看見他一樣,他轉過身,蹲了下去。距離他幾米遠的地方站着兩個彪形大漢,默默地看着他。
他看見施圖姆的肩膀在聳動。
他的肩膀在聳動。
他沒法想像這個施圖姆區長哭的樣子。因爲他是一個永遠把微笑挂在臉上的人。
施圖姆沒有轉身叫他滾蛋,反而在他走到距離他很近的時候把肩膀的聳動化成了聲音,嚎啕大哭的聲音。
波曆站住了,不是因爲施圖姆在嚎啕大哭,而是因爲施圖姆大哭時面對的地面景觀。
那裏放着一個頭顱,一個皺紋密布的完整的頭顱。
馬裏奧。波曆說着也蹲了下去。他這句簡單的話是不帶問号的。因爲密集的皺紋說明了一切。
施圖姆說:是的,是馬裏奧。這個該死的馬裏奧。他怎麽可以這樣?
波曆說:你和馬裏奧。
他這句話并不完整。
我和馬裏奧,對的,我跟他說不上有多麽深的關系,施圖姆解釋着,可是他是我們的島寶。
波曆一時沒有聽懂。但他馬上就懂了。中國有“國寶”一說。國有國寶,那麽在一個島上,就叫島寶。
波曆有點明白施圖姆爲什麽會那麽放蕩地哭了。他哭,本來就是破天荒的事情,他嚎啕大哭,别人會形容說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如果要形容,尤其在這個見不到太陽的地方,或者可以說,地球從天上掉下來了。
馬裏奧眯着眼睛,顯然沒有任何痛苦。他的嘴角有個玻璃碎片。施圖姆大叫:别動!
他其實用不着叫。波曆的手其實隻是無意識地伸了出去,但也已經有意識地收了回來。
一個完整的頭顱,截止到下巴。下巴下面像是一個石頭頭像那樣,有一道道鑿子的清晰痕迹,就像是雕刻家用鑿子鑿出來的。
這些該死的鼠魚,波曆想。
能夠這樣描述,是因爲畢竟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在當時,他并沒有這樣冷靜的心态。
相反,這是他到這個島上來之後我覺得最恐怖的畫面,甚至超過了當初在二區那個被阿爾貝特用激光槍消滅掉的阿爾貝特頭顱之恐怖級别。盡管在島上十五年裏,他見過了無數的恐怖景像,但要論恐怖級别,這兩個頭顱絕對名列前茅。在這兩個頭顱裏,這個更比那個恐怖。
施圖姆說:這個瓶子。
他也隻說了半句話。可是波曆當然也就懂了。
馬裏奧的頭顱旁邊放着一個小玻璃瓶,應該說是分成了兩半的玻璃瓶。
施圖姆說了下半句:是從他嘴裏挖出來的。
波曆有些震驚。馬裏奧的牙齒居然這麽厲害,竟然把這麽個小瓶子咬斷了?看來真的是這樣。也難怪他的嘴角還有碎玻璃片。
波曆說:我知道這個瓶子的。這是他最珍惜的瓶子。
他這句話竟然能讓施圖姆跌坐在地上,是他沒有想到的。
施圖姆坐在地上喊叫起來:這個瘋子!你死就死了,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怎麽可以!
他恢複了之前的聲嘶力竭狀态。他甚至抓住了馬裏奧的耳朵,激烈地搖動起來。
施圖姆轉過臉來,看着波曆:他說過這瓶子裏面是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