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裏,波曆反鎖了房門,取出懷裏的塑料袋,掏出那紅色的筆記本。
果然,這個筆記本裏寫着的也都是那種混合字符。這回,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些顯眼的連續幾個字母或者連續幾個數字的組合,而其中有些是他這些年在四區這裏有所接觸的轉基因術語,比如TTAA,BACS,CREETR。這應該是木蘭姐和海浪他們的實驗室的某個人或者集體寫的。他看了一下,前後的字體有幾種,顯然是一個接力作品,接力記述,記述者可能包括海浪的師父。
這可是太珍貴了,因爲海浪他們實驗室做的事情是轉基因領域或者說人體轉基因領域最前沿的,這關系到人類的未來。
在這個本子封底扉頁即封三那一頁上,他竟然看到了一句漢語話:繼承師父遺志,誓解人類密碼。
根據海浪平時的陳述,他那個海底實驗室裏應該隻有他一個華人。他沒有見過海浪的筆迹,但他敢确定這句話是他寫的。
第一句話顯然說明了,這個筆記本裏的記述者包括他的師父在内,也許還有其他前輩。第二句話就略有些費解了,“人類密碼”,可以理解成海浪發誓要破解人體轉基因的密碼,但也可以理解成,海浪也看不懂這些字符密碼,但他發誓要讀懂。
如果海浪還在,他即使不懂這些密碼,但以他相關的專業知識,破解起來肯定要比他和其他人容易得多。
明天要走了,他想,我終于應該理一下我的行李了。這些天他什麽東西都沒有整理過。其實他也真的沒有多少東西可整理的。他隻有一個箱子,還是他到四區後在這裏的超市裏買的,裏面放着他的一些衣物,還有一些衣物放在了他房間裏唯一的衣櫥裏。
他打開箱子後,第二步是拉起他的床墊。原因是,他把尼諾給他的筆記本放在了床墊下面。
他把手伸到床墊下面,直接就摸到了筆記本。
可是筆記本拿出來後,他整個地愣住了。
尼諾給他的筆記本是白色硬殼封面的。可是他現在手裏拿着的卻是黑色封面的筆記本。難道尼諾給的筆記本是會自動變色的嗎?
他把整個床墊都掀了起來。他第二次愣住了。
那本白色硬殼封面的筆記本在那兒,在裏面深處。
他拿出來打開看了一下,馬上就确定了,這就是尼諾給的筆記本。他想起來了,他那天确實是把尼諾的筆記本放到了床墊下面的深處,而不是在一摸就能摸到的位置。
難道尼諾的筆記本有生育功能?或者在他把它放進之前,那裏本來就有另一個筆記本,隻是他當時沒有注意到?
他打開黑色封面的筆記本。裏面同樣寫滿了字母和數字混搭的字符。
他把這個筆記本移到他的鼻子前。原因是,他覺得這個黑色封面的筆記本散發着一種他似曾相識的味道。
他再次愣住了。
是雷果。是雷果的味道。這是他的超級嗅覺給出的最終鑒定。
波曆想起來了。
兩天前,那天他回宿舍比平時早了一些,是接近傍晚的時候。他看見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簡單地說:雷果從他們的宿舍樓大門裏走了出來。
雷果眯縫着他的眼睛,好像被太陽照得睜不開眼睛那樣,盡管那時候的夕陽早已照在高高的上方了。他說:我來看看帕特裏克。
波曆說:他怎麽了?生病了?
那兩天,自從施圖姆在小酒吧裏對波曆宣布了他即将離開的事情後,他沒有到雷果和帕特裏克、百合他們的實驗室去過,也有兩天沒有見到帕特裏克了。
雷果說:沒什麽。有一點不舒服,但是他說已經好了。
當時波曆沒有多想。這些天他都沒有多想什麽的心情。
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那天雷果的語言比他從他們的宿舍樓裏走出來更奇怪。這個老頭平時話也是不多的,而且根本不會跟他們這樣的小輩解釋什麽。而這回他主動向波曆解釋了他到他們宿舍樓來的動機。完全不是他的風格。而且,他最後說帕特裏克說“他已經好了”,也分明是在告訴波曆,你就不用去看望他也不用去問他了。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卻原來,他确定,雷果那天也是到他的房間裏來了。
在他們這裏,無論在二區還是四區,許多人都不鎖自己房間的門的,因爲誰也沒有什麽财物,也沒有什麽保密的東西。他以前有時鎖門有時不鎖,而在施圖姆通知他離開後的幾天裏,其實從尼諾給了他他的筆記本之後開始,他故意地不鎖門,因爲,他的想法是,越是遮遮掩掩,越會受到懷疑,越坦坦蕩蕩就越安全。
這個黑色的筆記本裏面的内容果然也顯然是研發成果的記載。波曆甚至翻到了BAIHE這個單詞,或者說這個單詞直接跳到了他的眼睛裏。他知道一個Baihe,那就是他曾經同一個實驗室的同事,更曾經的南南公主。他想到她,首先想到的是漢語裏的“百合”。她雖然出身于一個南亞王室,在這裏卻有着一個東亞她說她一個漢語名字。
這個BAIHE很可能或者就是百合。他相信這是雷果爲了簡單化直接寫下的,或許因爲百合這個名字是中國的拼音寫法,如果按B4這個規則來寫,太難懂了。應該是這個原因。雷果寫到百合的名字,這一段完全可能寫的正是把百合的嘴唇轉到兔子嘴上去那個實驗。當然了,這隻是他的猜測,但他覺得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天哪,他想,如果不是我正好把尼諾的筆記本藏到了床墊下面,雷果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嗎?不僅是白費了,而且說不定會給他帶來巨大的危險。因爲,我離開這裏後,一般會對我的房間進行徹底的清潔打掃。我在四區待了将近八年,區裏甚至可能會對我的房間重新裝修,雷果藏書處不是絕對的毫無疑問的會成爲昭然的嗎?
他感覺身上在出汗。他說的是冷汗。
他把整個床架子都掀了起來,每個床腳下都看了一遍。他把衣櫥也移開了,并且也把它傾斜化到櫥的底部整個進入他的視野的程度。還有桌腳和椅子腳底下,櫥頂和衛生間馬桶的水箱裏,洗臉池下面,馬桶後面。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查看了。被子、床墊等等他也都摸了一遍。
再也沒有什麽了。什麽也沒有。他最後才跌坐在床上。然後躺了下去。
看着雪亮的天花闆,他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尼諾和維克多,他們摸索出“生命島”被密寫成D2O1V2的原理,創造了他們以法國文、英語再局部加上國際語爲底版的密碼字符。這個好理解。可是木蘭姐和海浪的師父和其他前輩,還有雷果,他們也竟然也學會了這個編碼原理,可見這個編碼原理至少的這個生命島的不少前輩學會了。也許他們用的是其它語言的組合。但是原理應該是一樣的。也許他們互相之間有交集。
這些前輩,都用這種至少相對來說比較容易掌握的編碼原理來記錄他們的技術研發心得,這也是明擺着的了。至于他們爲什麽不直接用一兩種語言寫下來,而要寫成密碼。首先,這說明,他們所寫的心得體會實驗結果不是明擺着的,甚至不是這裏的“上面”要他們做的工作。就像尼諾說的和做的,完全可能是違背這裏“上面”意志和要求的事情。什麽事情呢?如果說“上面”要求做的是人體和動物轉基因或者混合轉基因,那麽這些前輩悄悄地做着和悄悄地記下來的,一定是相反的,即倒轉。
他思索着:那麽,他們爲什麽不約而同地都把他們的心血結晶交給我呢?當然了,他們相信我心裏跟他們有着同樣的思想,同樣的理想,想做的是同樣的事情。第二,他們信任我,至少覺得我比其他許多人更值得信任。第三,他們知道我要走了。雖然他們跟我一樣,并不知道我會走到哪裏去,但至少看到了我比這裏其他人多哪怕一點的機動性。
漢語裏有一句話說,死馬當活馬醫。意思是,找不到活着的馬了,那就試試看一匹即将死去的馬,或許死馬會被救活過來,成爲活馬呢?總比找一頭牛或者一頭豬好吧?那有着本質上的區别。
也就是說,我是尼諾和雷果還有木蘭姐心裏的那匹死馬。
我自己也覺得,也許自己是一匹還有微弱生機可以起死回生的死馬。
死馬波曆。我看着天花闆,然後發現自己在笑。笑得有點苦澀。笑得有點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