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施圖姆那天說的是真的,那麽,今天就是我在這裏,在基因河東岸的最後一天了。
這些天日子過得很快。波曆不知道他是否應該跟人們告别,跟什麽人告别。他甚至不知道,假如他真的離開這裏,會去往什麽地方,是地獄還是天堂。天堂他是不指望的,指望的結果隻會是失望。他心裏的天堂是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島,回到他的故鄉,回到他久别了的人世間。他甚至不知道施圖姆說的是否是真的,如果他告别了,他卻仍然留在這裏,那也太奇怪了。
他盼望着離開這裏,可是他對這裏也有着許多戀戀不舍。這是他和海浪、娜拉、若雪一直度過許多日子的地方,他們走了,可是這裏還是有許多讓他留戀的人,百合,帕特裏克,尼諾,瓦西裏,梅根,雷果,還有那位失去了赴基因河上遊探險的師兄們的莎莎,甚至那個這幾天他一如既往在實驗室見到的馬裏奧。就連馬裏奧,這個他們當時下了決心他們四個人作出決議要除掉的惡人,他卻也恨不起來了。他覺得他也是一個可憐人,一個既可惡也可憐的人。在基因河西岸的日子裏,海浪他們沒有問他馬裏奧的事情,沒有問他是否已經執行了決議對他執行了死刑。也許是由于他們每天有太多的事情要想要做,但也有可能是,他們其實并不相信他真的下得去手。
想起馬裏奧,波曆就想起了今天中午。他午飯後回宿舍,竟然看見這個馬裏奧從他的房間裏走出來,并且帶上了門。除了實驗室裏,他從來沒有在别的地方見到過這個怪老頭,他更是從來沒有到他波曆的宿舍裏來過,甚至從來就沒有問過他住在什麽地方。
可是他竟然從他波曆的房間裏走出來。波曆呆在那裏,然後對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怪老頭說:你找我?
他看都不看波曆一眼,直接就走向電梯,在波曆呆呆的目光裏消失在電梯裏。
他們一上午都在一起,在同一個實驗室裏,馬裏奧總共隻跟波曆說過一句話,那就是摸您。波曆總共跟馬裏奧說過三句話,但他隻給了波曆這麽一個回應。這波曆已經是習慣了的。所以他也不會跟馬裏奧講第四句話,因爲講了也是白講。
可是一上午隻跟波曆講了一句話的馬裏奧,竟然到波曆的宿舍來了,而且從他的宿舍出來直接視他爲空氣。
再說了,難道我今天離開宿舍的時候忘記帶上門了嗎?馬裏奧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從我的房間裏出來了。也就是說,他可能也是簡簡單單地走進去的。
波曆走進他的房間,裏面跟他走的時候一樣,就連他亂堆的被子枕頭和衣服都原封不動地定格在原來的位置。他雖然亂堆亂放,房間裏很亂,可是隻要需要,他完全可以回憶起他早晨堆放的準确位置。他走進他的衛生間,這裏也沒有任何被動過的痕迹。
下午在實驗室見到馬裏奧。波曆問了一句:你中午找我有什麽事嗎?馬裏奧竟然也回答了一句:你怎麽知道我是去找你的?
于是,他們一下午又是整個地沒有任何交流。
直到傍晚,波曆都走到實驗室門口了,又回過頭去,說:明天你也許就見不到我了。
馬裏奧擡起頭來,用滿臉波瀾不驚的皺紋對着他,竟然也回了他一句:誰都沒有見過明天。
馬裏奧這句話讓波曆有些驚訝。馬裏奧難得對波曆說話,說出的話也普通得很。但這句話突破了以往他語言的平淡。他随口這麽一說,波曆覺得好像不是完全的胡說八道,甚至可以說有些哲理,又像是暗示着什麽。
确實,每個人見到的都是昨天前天和今天。等到了明天,你見到的仍然是“今天”。所以明天确實是沒有一個人見得到的。除非在想像裏。
但是波曆并沒有多想什麽。
今天晚餐後,波曆直接走向小酒吧。别人可以不告别,她卻不可以。
這裏說的當然是木蘭姐。
果果微笑着看着他,但她的微笑裏好像有一種别的味道,好像是跟平時不一樣的味道。他說:有人來過嗎?她搖了搖頭說:沒有。他說:是教授來過嗎?她說:沒有,沒有人來過。他說:我想上樓去一下。她點了點頭,沒有問他爲什麽,爲什麽明知木蘭姐不會開門還要上樓去。
他走上樓梯,敲了一下木蘭姐的房門。裏面一如既往地沒有聲音。他說:木蘭姐,我明天可能就要離開這裏了。裏面仍然沒有聲音。他說:木蘭姐,你要好好保重,等着我,我會回來的,我要給你找最好的醫生,我要來接你。裏面好像有什麽聲音。他說:木蘭姐,你怎麽了?裏面又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他說:再見,木蘭姐。
然後他就走下了樓梯。
在吧台前,波曆要了兩杯金湯力。他說:果果,陪我喝一杯。
波曆跟果果幹了杯。果果說:你真的要走了?波曆說:是的。她說:明天就走?波曆說:是的。果果,以後你自己要當心,木蘭姐也全靠你了。
果果說:我知道,你放心吧。你走了,木蘭姐就是我在這裏唯一的親人了。
走到小酒吧門口,果果奔了出來,抱住了波曆。波曆也抱住了她。他吻着她的頭發。他說:進去吧果果。我如果能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你和木蘭姐。
果果抽動着小身體轉身進去了。她是奔進去的。波曆知道她在哭,可是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在哭。
他轉過身去,走出了小酒吧。然後他看到有東西墜落,并且在地面上發出啪的一聲。
那是一個塑料袋,裏面是個小本子。一個紅色的筆記本。
小巷裏很安靜,當然是沒有人的,小酒吧上方唯一亮着燈的一扇窗子正在關閉。
從河對岸回來後,波曆來過很多次這個小酒吧。他觀察過,這條小巷的窗戶從來就沒有一扇是有燈光的,從來就沒有。他相信,上面可能隻住了木蘭姐,而木蘭姐是不需要燈光的,因爲對她來說有燈和沒燈是沒有區别的。可是這回那裏卻亮着燈。
他借着昏暗的路燈和小酒吧裏流露出來的更昏暗的餘光,打開這個筆記本,然後馬上合上了,并塞進了他的内衣裏。
就這麽一眼,他已經明白了。因爲他看到是那種字母和數字搭配的字符。
木蘭姐窗戶裏的燈光熄滅了。他默默地說:木蘭姐,謝謝你!再見了!